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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修龄:稻文化与粟文化比较

[ 作者:游修龄  文章来源:中国乡村发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6-05-18 录入:王惠敏 ]
    众所周知,中华文明赖以孕育发展的自然环境条件,是西北高东南低。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000~5000米;蒙新高原、黄土高原和云贵高原的海拔也有10001500米;而东部平原和丘陵地带的海拔一般都在500米以下。整个地势是背对欧亚大陆腹地,面向广阔的太平洋。青藏高原和蒙新高原的气候严寒而干燥。制约了农业和人口的发展。黄河中下游因有深厚肥沃的黄土,雨量虽然较少,但集中降于夏季作物生长期内,适宜于农业尤其是旱地农作的发展。东部平原和丘陵地带的纬度跨度较大,约自北纬25°35°,其中尤以淮河及长江中下游的中纬度地带,雨量充沛,无霜期长,最适于农业、尤其是水稻的发展。这种格局,早在新石器农业时期,即已明显看出有三大块的差别:黄河流域中下游是旱作农业(粟黍)带,长江流域及其以南是水田稻作农业带,而青藏蒙新大西北则是从狩猎向畜牧发展的地带。大西北始终是南北农耕地区的外围,起着早期欧亚文化交流的枢纽作用。

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是,迄今为止,考古发掘上黄河流域的旱作粟(及黍)的起源时间,同长江流域水稻的起源时间非常接近,都在距今八千余年之前。在那以后不久,南北之间,即已发生农业的交流。稻的遗存在黄河流域多数发现于五六千年之前,最近在河南的舞阳贾湖遗址,发现有距今八千年的稻谷印痕。舞阳位于河南的中南部,淮河上游的颖水流域,北纬35°33′,这个发现把稻作向黄河流域传播的时间又提前了许多。因为黄河流域的气候,在五六千年之前一直较现在温暖,那时又多沼泽湖泊,很适宜于种稻。  反过来看粟(及黍)的向南方传播,迄今为止,考古发掘所知的时间要较水稻为晚,在云南和台湾的新石器时期都发现有粟的遗存,时间在三四千年以前。这中间还有不少问题未曾明确。例如台湾的高山族最早是种粟的,不知道种稻,他们的粟是从什么时候、由什么人从大陆带入台湾的?至今还没有人专门研究过。从这里出发,倒可以引出一个稻文化和粟文化比较思考的问题,其内容丰富,引人入胜。

北方粟文化向外发展和南方稻文化向外发展的情况完全不同。粟向西北发展,遇到游牧文化的阻挠。两千多年来,农耕的汉族同西北游牧的各族屡屡为争夺耕地牧场而战争,较量的结果,强大的汉族虽然打开了通往欧洲的丝绸之路,促进了东西文化的交流,农耕地带向外扩展了不少,但因受严酷的自然条件制约,不可能再有所前进。农耕和畜牧界线的向北或向南推延,受气候条件的影响最大,这就是北方历史上多战争,而南方很少战争的原因之一。因为水稻带本来位于适宜温度范围之内,气候的波动并未到不能种稻的地步。但是就粟黍和牧场而言,情况就并非如此。平均气温每下降摄氏一度,北方的草原就要向南推延数百公里,游牧族逐水草而居,当然向南追逐水草最繁盛的地方,并且夺农田改草场。反之亦然,平均温度每升高摄氏一度,意味着农耕地带可以向北推进数百公里,改牧场为农田。可农可牧的地带,就这样随每四五百年的温度冷暖变化周期而相互争夺牧场或耕地。历史上强大的汉唐盛世,都恰恰是平均气温上升期,强大的汉族为扩展耕地而向北推进,把牧场改为农地;反之,魏晋南北朝和宋元时期,恰逢平均气温下降阶段,游牧族为追逐水草丰盛的南方而大举南侵。著名的万里长城为后人留下证明。现在的长城是明朝重修的,与秦汉时长城的旧址相比,就南北而言,向南后退了约四五百公里,就东西而言,东边缩进,西部则有所延伸,即明王朝的疆域要较汉时为小。长城之所以到明朝重修,是因为唐朝十分强大,它的威力远远越出长城之外,长城对唐朝毫无战略意义,因而长期废弃损坏。到宋元两代,气候转冷,辽金和蒙古族陆续入侵。明朝虽推翻了元朝,却未能恢复汉唐盛世规模,乃想起历史教训,重修长城。从清代至今,气温总趋势是转暖期,大清帝国又从而扩大了它的疆域。

汉时农牧分界线西起甘肃天水,经延安、太原、北京,至秦皇岛,远在今长城以南,反映了当时匈奴族的强大。两千年后的今天,农牧分界线已越过长城,农耕的北界达呼和浩特、银川、通辽一线,与从长城沿线的榆林、大同、张家口、北京以北,两者之间形成一条狭长的地带,即是两千年来汉族努力开拓出来的新的农耕地带,可见农耕线向北推进的艰难,效果始终不是很大。中国从西域传入了许多中土所没有的作物,如大小麦、燕麦、胡麻、苜蓿、葡萄、西瓜等;同时向西方输出大豆、丝绸、茶叶等,但粟对西方的影响始终不明显。反而是大小麦不断扩种,使粟的比重逐步下降。先秦时期,文献上提到的主粮,总是粟菽连称,到了汉时,便变为粟麦连称,唐宋以后,麦取代粟而上升到首位,与南方的稻对峙。

粟向南方发展,遇到稻的阻力,只能在山区旱地种植,而且南方的粮食作物种类很多,除稻以外,还有薏苡、芋艿、木薯、菰米、各种小豆等,粟也很难都取代它们。所以南方的粟所占的比重不大。

稻与粟比较,有很大的开放性,早在新石器时代,南方的水稻即从长江上、中、下游经由不同途径传入黄河流域。有史以后,强大的汉唐和清朝,通过军队士兵的屯田,把水稻带进大西北甘肃、新疆有水利条件的地方,开田种稻。虽然面积很小,但水稻却始终能在大西北有水的地方继续种植至今。从河姆渡一直沿袭下来的种稻氏族,我们暂称之为越先人,因为良渚时期的玉器中以玉钺象征最高的军权,一般认为这钺是越族名称的起源。有史以后,即春秋时(770476)著名的百越族。百越人善于水上航行,吴越交战时,双方都出动大批水军。当秦始皇统一全国,消灭南方的楚越时,越族开始分散,逃往海外的称外越,避入山区的称山越,一批批分散向西南迁移的,成为今天的壮、傣、苗、侗等少数民族,据认为,台湾的高山族,也是百越的一支。迁往西南的各少数民族都有悠久的种稻传统。留下的百越(及山越)则与汉族融合,成为现今江浙闽人民和语言学上的吴方言区。外越在秦汉之交时,把水稻带往日本和朝鲜,日本和朝鲜从此开始种稻。外越的海上航行能力极强,他们曾到达南洋一带,与当地人通婚,把水稻带进南洋岛屿各地。现在分布在东南亚的华侨,数以几千万计,大都是闽粤人,即百越后裔,并非偶然,而是有深远的历史传统因素。太平洋岛屿操玻利尼西亚语的土著族,都有一定的百越人血统,这就是稻文化的开放性。

可是当南方越先人把水稻带往北方的时候,南方因森林茂密,人口稀少,缺乏铁农具和人力,水稻田就不可能大规模开发。而黄河中下游的黄土肥沃松厚,容易用木石农具开垦,种植粟黍大豆等旱作,并且很快创造出最早的文字,积聚起天文、气象、度量衡等知识(度量衡的产生与黍粟有密切关系,与稻麦则无关,笔者已另写专文,这里从略),从此进入文明时期。因而在先秦时期,广大的南方因未曾充分开发,显得较黄河流域为落后。秦汉统一全国以后,才加快了南方的发展,到西汉中期(公元前1世纪),稻作区已发展到长江流域中下游的四川、两湖、安徽、江苏;但那时浙江的中南部,福建、广东、广西、贵州、云南等地仍未开发。直至隋唐(68世纪)时,才以很快的速度,把稻作遍及全国直至海南岛。从此,南方的水稻生产,赶上并超过了北方的粟麦。唐宋以后,尽管全国的政治重心仍在北方,但经济、文化、人口和人才的重心,已经转移到长江流域以南,至今仍然如此。

如果从黑龙江的瑷珲向西南走,到达云南的腾冲,将这两地连接成一条直线,那么就可以统计出,此线的东南半壁,约占全国面积的43%,人口则占全国的94%。此线的西北半壁,面积占全国的57%,人口只占全国的6%。此线的西北半壁,即以上所说的畜牧区,之所以成为农耕区的外围,显然受到严酷的自然条件制约。东南半壁的北部,即黄河中下游以粟麦为代表的旱农区,和南部即长江流域及其以南的水田农业区,两者的分界,也受自然条件的制约。大体上南北两个农区的分界可以淮河、秦岭为界,此线以北是旱作区,以南是稻作区。此条界线,同时也是一千毫米等雨量线,正是雨量决定了水稻分布的临界线。

汉字创建于黄河流域,孕育了早期的华夏文明。当南方还没有文字的时候,汉字在同西北广大的牧区已有长时期的来往接触,直至南方普遍使用汉字之后,为什么汉字还没有为西北的广大牧区所吸收?是由于粟麦的农耕文化与牛羊的畜牧文化缺乏共同需求。不能说西北的游牧族所操的言语与汉族完全不同,所以难以吸收汉字,因为南方百越族的言语属多音节语,也是与单音节的汉语完全不同。这还是因为水稻和粟麦同属农耕文化系统之故。入侵中原的蒙族和满族,一经与汉族的农耕文化生活长时间相处,便同化于汉族,接受了汉字文化,也是明证。就水稻来说,一旦水稻获得大发展,又进而大大丰富了汉字的内容(见本刊1995年第3期《稻的汉字名称及文献量》)。面向海洋的稻文化,很自然地进而把汉字的应用向周围推广开去,日本和朝鲜的语言与汉语相差更远,为.什么都能接受使用汉字?显然是稻文化起了不可取代的媒介作用。现在,人们都共同使用汉字文化圈这个超越国界的名词,在汉字文化圈的概念下,语言的差别并不妨碍彼此文化的交流,这都是稻的开放性带来的成果。可以自豪地说,没有稻文化的开放性,也就没有汉字文化圈。加之水稻以其远高于粟麦的单位产量、容易消化的营养价值,养活了更多的人口。绵绵五千年以上的中华灿烂文明,就是在粟麦和水稻的相互交融中,孕育发展起来的,并以其强大的生命力、开放性,迎接即将到来的21世纪。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中国稻米》19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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