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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逃不脱的村庄

[ 作者:陈平  文章来源:中国乡村发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24-03-19 录入:曹倩 ]

回望我已走过的有限的人生岁月,我似乎只在做一种努力,那就是拼了命的要逃出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

十七岁那年我参加高考,我本以为自己是可以拿着某大学录取的通知书骄傲地在乡亲们羡慕眼光中体面地离开村庄,走向无数次梦想中的诗与远方。命运捉弄,在那个伤心的九月,我一直没有等到大学的通知书。

但逃离村庄的梦想没有熄灭,也就是十七岁的那个九月,我义无反顾地成为家乡最早的一批离乡打工者。一个装化肥用过的蛇皮袋,塞进两件换洗的衣服,也塞进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与期盼。背上这个最简单的行囊,匆匆忙忙逃出了我的村庄。没有留恋,没有不舍的伤感,从村口坐上长途汽车的那一瞬间,反倒有一种终于解脱的快乐,整个人是轻松又愉悦的。

十七岁时,我去的是华北平原一个省会城市,在一家省级建筑工程公司当上一名普通工人。八小时工作制,每天清晨,我骑着一辆二八永久牌自行车,加入到上班的车流中。在工地上有师傅带着,处处关照着我,因为上过高中,很快学会看图纸,手上的活操作起来不难。下班后,三五工友自行车一蹬,逛夜市喝点小酒,到电影院看当时时兴的镭射电影,站在马路边的卡拉OK摊点上,不管不顾地吼一嗓子《潇洒走一回》《黄土高坡》。住工人单身公寓,每月按时发工资,都市工人工作生活的节奏。这是我曾经梦想得到的生活方式,也是我曾经梦想抵达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下班后我总要到宿舍收发室看一下,开始盼望收到我的信。我开始在写给家乡父母弟妹的信中,提到北方的白开水寡淡无味,想要一包家乡的茶叶,也在信中提到想吃家里的腊蹄子……我开始必看每晚的天气预报,关注家乡的天气。走在大街上时特别留心过往的车牌,每次看到挂着鄂Q的车牌在我眼前呼啸而过时,心里竟会涌起莫名的亲切感。工友开始在工作的闲暇,谈起各自的家乡,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激动兴奋,也不约而同地沉默安静。

我二十六岁那年从北方大平原又回到了南方山区的那个时时牵挂着的村庄。我长年生活在村庄里的父母亲人,都说我是头脑发热,是一时冲动,不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那一年我回来的理由很充分,很能说服我自己。我和家乡的一个姑娘结婚了,一年后又有了我们可爱的女儿。我把这些年在外攒的一点钱拿出来,两口子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在家乡盖了两层小楼,完全按自己的心愿设计。我们按自己的想法,创造理想中的田园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种药材,种反季节蔬菜。我们坚信凭自己的勤劳和智慧,是可以在自己村庄创造属于我们的美好生活。因为这些年的流浪,让我对故乡、对我的村庄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的村庄仿佛很大,村庄那些散乱的房子,那些成片的庄稼地,那些望不到头的树林,还有弯弯绕过的小河沟,要走遍我的村庄很不容易,总有一些乡亲的房子我没有到访过,总有一片树林我没有光临过。这些年出门在外,我梦中总是村庄里的人、村庄里的事。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会在我二十六岁时,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北方大都市里稳定称心的工作,又回到我十七岁出发的地方的原因。

只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在三十五岁那年,又一次从村庄逃离。

这一次,我是带着老婆,带着已经上了小学三年级的女儿。我决定再一次离开,因为我觉得村庄最终没有带给我想要的生活,不能给我的女儿想要的见识、眼界、教育。我们这次选择了一个南方的小城市,因为那里有我们熟悉的乡音,有我们记忆中永远的大山与小河。仿佛一夜间又回到原点,我们在远离繁华城市中心租了间小屋,安顿下一家三口。我选择在一家教育机构打工,我老婆在一家服装厂干活。在朋友的帮助下,女儿也顺利地上了学。

我们从村庄逃离,什么都没带,村庄什么都没给我们。可多年的村庄生活却给予了我们最宝贵的善良与勤劳,踏实和忠诚,给予我们面对困难时的决心与信心,也给予我们在艰难困境中的乐观与豁达。

在这个南方的小城市里打拼,我们一家子共同努力,渐渐地离村庄似乎越来越远了。我们与这个城市更亲近了许多,我们租住的房子也越来越宽大,孩子也在这个城市读完了小学,又初中毕业进了高中,后来又到了更大的城市去读了大学。我们夫妻甚至也靠自己的努力在城市林立的楼盘中选择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在城市的万家灯火中,终于也有了一处灯光在为我们亮着,在每一个夜晚温暖地等我们回家。我们一家子也更像这座城市中的主人一样,推着购物小推车在阔大的超市里购物,在城市的河边堤岸漫步拍照;也会一家子相约到一处温馨餐厅,听着音乐,点些自己喜欢的食物饮料,像众多幸福家庭一样,享受着属于我们曾经想要的幸福。

在我即将迈入五十岁门槛的时候,女儿大学毕业了,她选择了回到这个城市上班工作,将她自己以身相许,托付给了这个南方小城。我们开始张罗着为她买房,为她美好的未来规划着。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这个城市真正的主人了。在这里妥当安顿了我们的肉身,安排好我们的生活。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岁月的流逝,我越来越觉得我的身体是逃出了村庄,可我的灵魂似乎还留在十七岁出发的那个村口。许多来自心灵深处的痛楚和温暖常常会在不经意之间被触动,在看似平静幸福生活中掀起波澜。

在某次晚饭的餐桌上,面对妻子精心准备的食物,女儿随意说了一句,想吃奶奶做的盐菜了。我突然一怔,自己就是吃着母亲做的盐菜长大的。记忆闸门一下子就打开了,我的童年,我的小学中学,哪一顿饭里少了母亲的盐菜。除了盐菜,还有母亲煮的南瓜洋芋、合渣洋芋,过年熬的麦芽苞谷糖,石磨磨浆石膏点制的豆腐。一想起这些,我们一家子停下吃饭,一宗一宗盘点村庄那些原汁原味不曾磨灭记忆美味。

在我们装修城市新房子时,我自然也会想起村庄的老屋。想起老家门口母亲栽下的厚朴和杜仲树,想起院坝坎上我们种下月季与木槿。也正是因为有这些念想,当老丈人问妻子新房子里还需要些什么时,她不假思索地要了几盆父亲培育的花草。妻子在精心布置厨房时,我甚至想要在厨房里放一个家乡那样的碗柜,一个极其简易的木架子,碗柜旁边也挂一个粗竹筒做的筷笼子,甚至很容易就想象出有风吹过,筷子们就会像一把占卦人的卦签子一样响动,这响声这些年一直都在我耳边,并且常常搅动我的胃口。

端午节,我们一家子回了一趟老家。当车拐进村口,那块熟悉的田园就映入我的眼帘,同时也掀动我的记忆。那一年我曾经在那块地里种过白菜,那年白菜长势喜人,每棵总得有七八斤。看着白菜一天一天成熟,又一天一天过了生长期。可就是没人来收,别说一毛钱一斤,五分一斤没人要,送都没人要。那一季村里到处都是菜农扔的白菜,整个村庄弥漫着白菜腐烂的味道。最后我们只好自己把几亩田的白菜一筐一筐背到田边的树林里倒掉,腾出田地来种下第二季,希望第二季能扳回一局。

回到村口,我停下车,到至今还在我名下的那几块田地里去走走看看。田地继续生长着庄稼,尽职尽责的土地一如既往地为庄稼为杂草野花提供滋养。田边的几棵树依然在六月阳光下慢慢悠悠地晃动,树叶成片成堆,在风中挤挤搡搡,它们似乎还记得我,似乎认出我就是那个多年前在树下撒尿的小伙,认出我就是当年那个爬上树干掏过鸟窝的少年。

我们回到村庄,乡亲们还认得我,很轻易地就叫出我的小名,他们甚至还记得我小时候许多胆大妄为的往事,在乡亲娓娓的叙说中,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走远,我依然就是村庄田野里一块普通的泥土,我依然就是山坡上一株常见的野草。

端午节假后我们从老家回到城里,妻子抱了一捆浸透五月端午露水的艾蒿回来,她挑了两株气宇轩昂的用透明胶带粘在我们城里家门口,这是来自村庄最温暖的守护,是来自乡土里朴素的念想。

而像这种来自村庄的念想与滋养一直都在,在我每次给母亲的电话里,在我的乡亲每一次进城捎来的大包小包土特产里,在我每次读到关于乡村关于乡土的文字时……事实上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我逃得多远,去了哪里,这种来自村庄的牵连都会执着地跟随着我。

现在我又离开了村庄,天天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可只要我有稍稍的闲暇,只要我站在高处遥望村庄的方向,就会自然地思念埋在田边的父亲,会不自觉地想起父亲坟边的树和岩石,想起父亲未尽的心愿,其实这是我最大最痛的怀念。我会想起一生都守在村庄里的母亲,我想让她到我生活的城市来住一些日子,让她来看看城市的成长、城市的模样,也让母亲站在我家的阳台上向老家遥望,望一望她一生为之守护的村庄。

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又跑回到村庄。我知道我的村庄真是一个十分固执的存在,多少年多少代就一直在那里,她生长了多少树多少庄稼,养育了多少乡亲,又掩埋了多少生命。而我一直在努力逃离,却一点也没逃出她的牵挂与掌握。我的村庄好小好小,仿佛就只有手掌那么大,只要她把手掌一握,就会把许多像我一样的游子,把好多的时光好多的梦想握在她的手心。

生我养我的村庄啊,我永远都逃不脱,她永远固定地在那个地方等我。


(作者系湖北恩施市英才学校老师;来源:《中国乡村发现》2021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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