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谈及乡村,我们脑海中浮现的常常是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乡野人家,抑或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田园野趣。谈及乡村景观,我们往往沉醉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诗画图景中 。这种感性的描述虽然是起于生活、止于艺术的升华,同时也是中国乡村景观千百年来的精神内核。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对乡村面貌的冲击日益显著, 随着美丽乡村建设的推进,乡建热潮裹挟大批设计师和资本投入乡村。在近年来的乡村建设中,出现了大量的大广场、大水面等大刀阔斧式的乡村景观建设,这些完全照搬城市建设模式的乡建成果既影响了乡村乡土风貌,同时也侵蚀了乡村记忆,抹杀了“乡愁”。本文通过分析传统乡村景观的演变及美丽乡村景观建设所存在的问题,提出“在地性”乡村景观营建思考,并以杜寨村公共空间营造为例,探索“在地性”乡村景观营建策略。
乡村景观概念界定
由于学科不同,对乡村景观概念界定也不尽相同。王云才(地理学)认为乡村景观是由聚居景观、经济景观、文化景观和自然景观构成的景观环境综合体;谢花林等(景观生态学)把乡村景观看作是一个由村落、林草、农田、水体、畜牧等组成的自然— 经济—社会复合生态系统。刘滨谊、陈威等(景观规划专业)认为乡村景观是相对于城市景观而言的,是乡村地区人类与自然环境连续不断相互作用的产物,它融合了乡村聚落景观、生产性 景观和自然生态景观三大方面的内容。
本文所提出的乡村景观,特指以聚落空间为载体,聚落空间在和自然环境相互作用下而形成的乡村聚落景观。它随着乡村空间的演变和乡村社会的发展变迁投射出不同的形态特征,从农耕时代的“田园栖居”到快速城镇化下的“留住乡愁”,中国乡村景观的特征已然发生变化。
1.乡村景观的演变
1.1农耕时期的传统乡村景观形态
农耕时期的乡村,是基于小农经济主导下的自组织空间形态,生产力的束缚使传统农业对地形、气候等自然条件的依赖程度较高,有限的耕作半径使居住选址临近生产空间,从而形成了山、水、林、田、村庄等不同空间出现交融状态,这种生产、生活空间的融合现象内化为因地得宜、屈曲流转、和谐生情、浑融自洽的东方栖居智慧,外显于田、园、庐、墓的乡土形态。在前工业时代,文人士子对这些异质同构的乡村景观模式的记录并非科学理性的学术研究,而是一种将现实环境和个人经验融为一体的认知体验,因而通常以个体体验的游记形式和集体记忆的地方志形式进行记录,内化为“九万里悟道,终归田园诗酒”的浪漫气质。此外,在耕读文化的影响下,中国传统乡土景观往往呈现出可观、可游、可居、可品的田园意趣。从《归园田居》中“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到《桃花源记》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田园生活是历代文人诗画描绘的主要对象,如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对富春江流域山水格局、土地肌理和乡村聚落形态的写意长卷是农耕时期乡村景观面貌的真实写照。
1.2快速城镇化背景下乡村景观困境
20世纪以前的中国传统乡村景观面貌一直维持着“数千年未变之局”,乡村社会发展到今天,乡村景观的变迁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家庭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人口结构的变化等都冲击着乡土景观空间形态的变迁。
在生产方式上,受快速城镇化影响,城边村生产分工越来越明显和多样,农业生产专业户成为农业生产的主力,一部分家庭完全脱离了农业,一部分家庭处在半农业状态,;在生活方式上,太阳能技术广泛普及,自来水取代了传统井窖水,卧床取代了火炕,洗浴功能走进寻常农村家庭;厨房功能现代化,粮食储藏功能退化,蔬菜、馒头等食品日渐商品化等;在人口结构上,家庭结构以核心家庭为主,夫妇及两个子女。老人和子女各自在独立宅院分家生活,长期在外打工的子女的孩子跟随老人生活,家庭的农业生产也由老人承担。由此可见,多数“空心化趋向”的乡村其空废的宅院、学校,被遗弃的水井房、庙宇、 祠堂等急需整治,儿童益智活动场所缺乏,传统乡村聚落景观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能继续适应现代的社会环境要求,乡村景观风貌与现代化景观设施之间急需寻找一种合理的搭接模式。
1.3美丽乡村背景下乡村景观建设
2013年12月国家领导人在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中针对当下农村青山不在,绿水难寻,生态环境严峻等问题发出了“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呼声。随着美丽乡村建设在全国乡村铺卷开来,新一轮的乡村建设热潮使设计师大量进驻乡村,不同的背景反映了不同的价值取向,或乡愁情怀、或生态实验、或资本进驻。在无范本借鉴的情况下,相当多的项目诞生并非与村民发生直接关系,只是出资、建造独立于其所在村庄,建成后归村民使用。这种乡村建设手段从某种意义上说,只不过把乡村当做一场布景的形式游戏。而真实的乡村营造需要从以人为本的角度考虑村民的实际需求,营造适宜于乡村的人居景观,需要基于场地及人文精神的思考。
总结当今乡村景观建设存在的问题,可分为如下几类:
(1)与实际需求脱节
建设停留在设计师个人情怀的猎奇层面,没有从以人为本的角度去考虑村民的实际需求,导致设计与需求脱节。长满野草的土路、炊烟袅袅的农家灶台,听起来很“乡土”、很有“农味”。但长满野草的土路雨天泥泞不堪,农民出行极为不便;要让灶台不断炊烟袅袅,农民就不得不囤积柴薪,房前屋后的杂树不能幸免。从村民角度而言,交通不便、能源匮乏的窘状设计师的情怀如何买单? 然而此类为了满足某类群体情怀的设计在乡村建设中比比皆是。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 ,乡村不应成为城市的附庸,农民理应有享受现代化生活的权利。
(2)盲目套用城市方法造成原生景观突变
我国乡村景观的再塑造是伴随着新农村建设而来的,新世纪以来我国开始启动新农村建设,对乡村的空间形态开始更新。其大多数更新模式是照搬城市的建设方法,使得乡村原有景观尺度失衡,造成原有景观突变。乡村景观的产生、发展、变迁是一个缓慢的、动态的新陈代谢过程,景观的营造应当顺应这种过程适当介入,而伴随着乡村建设热潮的推进,目前乡村景观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呈现出一种明显的盲目性和混乱性,主要表现在追求大广场、大水面、削山填湖等激进的做法对乡村原有景观格局造成不可逆的破坏。
(3)缺乏对乡村地域文化的思考
传统乡村景观是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下产生和发展的,是乡村地方性历史文化的积累和体现。在现代乡村景观建设中,很多优秀地域传统元素被遗弃,缺乏对地域文化的思考使得现代乡村景观呈现同质化现象。这种同质化现象造成了乡村传统价值认同的缺失,同时也使地域文化在世代延续过程中出现断层。
2.乡村景观的在地性探索
2.1“在地性”概念解析
“在地”一词来源于英文In-site的翻译,原意为现场制造,本文所指的“在地性”概念,强调的是景观与所处的场地以及形成于其上的地貌特征与场地所处特定地域文化、风土等特性的依附关系。放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里来解释,是对千百年来中国人天人合一、因势造物、自然天成思想的延续与传承。“在地性”设计的特性亦是源于自然环境和地域生活,依据地形地势、气候条件和生产生活方式,追求景观的空间组织、建构、材料等因地制宜,因材致用,有机灵活地适应自然与气候,与环境相得益彰,成为地域生活的载体。
2.2在地性景观的特点
(1)基于特定地域条件的就地取材
材料作为景观的载体,成功构建出景观空间并与观赏者产生共鸣,好的景观材料必然是适合场地的,从特定地域物产禀赋而产生的建筑材料和世代相传、因袭式的建造方式让乡村空间风貌具有独特性。在地性景观应遵循这种独特的风貌特征,基于特定场所条件就地取材,让传统的建造材料在现代营造中重现活力。
(2)尊重原有景观环境以顺于自然
与城市人工景观不同,乡村景观是在漫长的时间演变中自然形成的景观形态,这种景观形态融入了生活、生产、生态空间,是一种和谐的自由状态,它或许存在诸多冲突,但这些现象都是乡村生活的真实反应,在地性的营造推崇顺于自然环境,减少对场地自然环境的干预与介入,最大限度保留场地的原真性,这种对环境的保护并不意味着一味的维持原貌,它理应突出对环境的创造性保护,突出景观的视觉美化和环境体验的适宜性。
(3)重塑空间秩序以合于传统
当今乡村社会,城市文明与现代文明极大地改变了乡村人封闭的意识观念 ,同时也引发了聚落空间的变化。这种空间变化不仅是“自然式”有机演进的结果,同时也是制度化设计的结果。传统的合院建筑模式不适应这种变化而基本处于被拆除、废弃或更新状态,聚落中原有的祠堂、神庙、戏楼等历史建筑大多遭到毁灭性破坏。新的聚落空间模式逐渐走向简单化、随机化和机械化。失去了乡村聚落的本土特性,同时也造成了新乡村文化的浅根性。在地性景观应从乡村传统空间秩序的思考出发,以在地性的空间营造回应传统文化,从传统文化活动的需求去营造空间。
3.乡村在地性景观营造——以杜寨村公共空间修复为例
3.1项目概况
杜寨村位于陕西省杨凌区大寨街办,地处关中平原,总人口约2000人,距离杨凌区3公里,靠近城边使得村内农田已悉数被流转殆尽,村民主要收入来源以劳务输出为主。村内现有古皂荚树5棵,景观资源良好,此外,村内遍布农业遗迹,如七十年代遗留 “农业学大寨”的门柱、农业渡槽等,夯土建筑随处可见。没有了农业生产,但村庄一砖一瓦一墙却仍在诉说着点点滴滴农业往事。
基地位于杜寨村三组中部,总用地约2378平方米。场地整体地势东高西低,南高北低,中部有一下陷土壕将场地分为南北两块空地,土壕底部与地面高差最高达6.7米。场地林木环抱,绿树成荫,内有百年皂荚树一棵,榆树、槐树、椿树等大型乔木达20多棵,场地西侧有架空天然气管线以及电力设施等干扰因素,村民污水随意排放到坑底,现状景观面貌较差。
3.2在地性思考
考虑到地形的特殊性与复杂性,我们从场地实际情况分析、整体环境风貌把控、村民主要诉求调查三个方面进行了进一步探究。这种基于在地性的思考能保证设计对场地的干预的最小化和对村民诉求契合的最大化。
(1)场地实际情况分析
场地内部原生树种以乔木为主,胸径30cm-15cm不等,树种包括皂荚树、榆树、槐树、杏树、椿树、桃树等乡土树种。充分保留原有植被景观是设计的出发点。下陷土壕位于场地中部,随着常年的雨水冲刷,土壕面积不断在扩大,通过在村内调查走访,了解到土壕为70年代村民居住的地坑窑,随着村民陆续从窑洞搬迁到地面,原有窑洞早已荒废。长期雨水侵蚀使得原有窑洞遗址范围不断在扩大。
(2)整体环境风貌把控
废弃的夯土传统宅院星星零零,单坡屋顶的红砖老宅散布,整齐划一贴满瓷片的新农村民居成片,这是杜寨村所呈现出的整体风貌。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交融在一起让杜寨村的整体空间风貌呈现出历时性的特点,而相同的建筑材料如红砖青瓦在各个时期的建设中能看到交集,这种共时性又让整体空间风貌在差异性中呈现出统一性。场地周边各个时期的民居环绕四周,夯土颓垣,红砖宅院,场地空间的设计应从整体环境风貌入手,在景观材料的选择上应与周边环境融入。
(3)村民主要诉求调查
村庄缺少村民展开集体活动的场地是村民的主要诉求,通过调查分析,村内现在虽有两处小型公园,有一定的绿化景观,但是缺乏开放的活动空间,公园利用率相对较低。因此,为满足村民的活动需求并有效提高公共空间的利用率,便成为该场地的空间改造提升重点。
3.3设计策略
3.3.1搭建多元文化活动的空间载体
杜寨村庄布局为关中平原现代农村布局的典型代表,棋盘式的布局形态,空间单一均质,缺乏传统聚落空间的向心性和空间的过渡、转折。这样的空间布局给居民的生活带来不便,压缩了居民之间的交往范围,同时居民的地域归属感和认知感相对模糊。秧歌、锣鼓表演,丧葬仪式等传统文化活动,因生活方式的改变和场地限制而渐渐消失。设计通过营造不同的空间形式为传统文化活动搭建空间载体。
公共空间的设计和活动安排都是基于场地现有条件设置,场地由南到北形成了从主活动区域到次活动区域的过渡: 在功能分区上,考虑到村内可能发生的集体活动,结合场地原有植被和地形,将公共空间分为南部开放广场活动区、西部雨水花园游乐区、中部滨水游览区以及北部林下休憩区。南部公共活动区域,主要承载村庄大型公共活动,如锣鼓表演等传统民俗活动。中部滨水游览区利用原有窑洞土坑,保留其蓄水功能形成人工雨水塘,北部为林下休憩区,该片区借助场地原有树木,通过配置休憩凉亭,形成林下休憩片区。
3.3.2 乡村记忆的物质化
村内有多处早已坍塌荒废的六七十年代夯土民居,青瓦、木梁、残垣饱受风吹日晒,场地北侧的夯土残垣在与场地空间的对话中诉说着村庄的岁岁年年,如何将乡村的记忆在设计中保留下来成为设计所思考的问题,设计将遗留的老宅构筑物、刮痕、颓垣、青瓦作为最真实、最生动、最敏感的记忆进行保留,也就是我们所强调的记忆的空间化和物质化。场地所采用的红砖、小青瓦,大多源自村内废弃民居建筑材料的回收利用以及破除现状道路后产生的废弃混凝土块。 这种循环建造的方式也反应乡村千百年来崇德尚俭的优秀传统美德。
设计传统建筑材料以留住村庄记忆
3.3.3保护场地的叙事性
事物可以消逝,但是关于它的记忆是可以留住的,正如美国生物学家史蒂芬.杰伊.古尔德所说“每件事都依赖于我们无法熟知的历史渊源。如果我们能够在文化发展的同时,持之以恒地尊重历史,那么我们就能够保护历史”,场地中部的土壕,是过去杜寨村民的居住地,它记录着过去的一段窑洞岁月,也见证了杜寨村的历史变迁,场地东北侧废弃的夯土老宅断垣、小木门仍在风吹日晒中叙述着村庄的岁岁年年。设计通过保留土壕的基本格局以延续场地的叙事性,通过在底部建设人工雨水塘,结合水生植物的配置,形成幽静自然的滨水空间。滨水空间借助西北角缓坡设置通道,设计采用最小干预的方式引导人行流线自北侧缓坡下行,让人行流线在坡底滨水空间消隐融入自然,进入池岸时会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通过对底部场地进行处理,设计后地平面与坡底相对高差为4米。护坡采用生态挡土砖砌筑,利用错动空间进行垂直绿化,营造良好生态与景观效果。
3.3.4延续场地的生长性
Colin Rowe在《拼贴城市》中指出,城市是由不同时代的东西层层叠加拼贴形成的,城市的发展是一个连续的过程。相比于城市,乡村的发展过程更具有可读性,乡村景观通过在历史沉淀中让场所的精神得以延续。中心广场在地性景观营造,将过去的百年老树作为现在的景观主体,对广场上每一棵保留的乔木,都采用放射型圆形铺装作为树池图案,并根据树龄的大小形成不同半径的圆形。同时在场地上移除小树苗的位置,都采用不同半径多圈层圆形铺装图案进行记录,圆形半径的大小是对小树苗未来年轮的展望,这种过去—现在—未来交织出现的景观延续了场地的生长性。让场所精神基于时空存在并传承下去。
场地铺装与现状树木结合,以延续场地的生长性(作者绘制)
杜寨村公共空间营造从场地实际情况分析、村庄整体风貌把控、村民主要诉求调查三个层面思考营造方式,从搭建多元文化空间、乡村记忆物质化、保留场地叙事性、延续场地生长性四个层面构建营造策略,这种基于在地性的思考有助于活化乡村空间,复兴传统文化,在后期建造过程中,带动村民共同参与营建,这种以建设主体为本位的营造方式有助于培养当地人的家园责任意识,重塑其家园自豪感,增强其文化自信。
4.结语
在地性景观不同于田园主义,并非一味地还原乌托邦的乡村景象,追忆怀旧乡愁,而是带有一定的批判辩证色彩,强调乡村景观中个体生命与群体生命的关系、乡村的日常生活及细节、自然生态的可持续性发展,放弃以城市为本位的规划思考模式,追寻新的乡土主义乡村营造。中国乡村景观具有区别于城市的在地性、文化性、可持续性等特征,需要我们超越单纯的建造范畴去思考其本质。通过在地的乡村景观营造使乡村成为农民诗意栖居地,而不是成为城市的附庸。
实现“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理想乡村图景,需要我们设计师耐得住时间的考验,脚踏实地扎根乡村,为实现好美的乡村人居环境不懈努力。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北斗城乡规划 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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