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回家不久,父亲就接到村里的来电,说腊月二十三接新塑成的太公(太公在此指当地由能人巧匠雕刻而成的木质偶像)回祠堂坐镇,每家每户都要派出红丁(红丁是指村里的男性青壮年劳动力)作为代表,两家租上一辆车去县里木雕店迎太公。腊月二十五为祠堂落成日,不论男女,凡是在村里生的、长大的都得回去,参加祠堂落成礼。虽然我家十几年前从村里搬迁至县城,但是户口还在村里,大部分的关系和生活仍然与村里密不可分,村里像这样的人家自是不在少数,借着这个机会,我跟着父亲回到小时候朝夕相处的小村庄,以参与观察和深度访谈的方式,见证了这场祠堂落成盛会。
祠堂建筑风格与集资方式
各村的祠堂总体上呈现出大同小异的样态。在我走访的乡村祠堂中,从外观上看,祠堂整体建筑方正规整,四合利落,高耸威严。大门有三种风格:中间单个大门、两边各开一个大门、中间一个大门两边两个旁门。根据大门样式的不同总体建筑风格也分为三类,单个大门的祠堂屋宇分成多层,总体向中间隆起;两边都有大门的祠堂屋顶一般修建得比较方正;三个门的祠堂屋顶一般分成两层,中间撑起一层高于四周,建起更加高耸的翘沿方形顶盖。无论是哪种祠堂,门口一般都会有两头对称的石狮镇守,赤色高耸的廊柱使整个建筑体显得刚正坚挺,顿生肃穆之气。屋顶的飞檐经过仔细的装饰,画上祥云、龙凤、花草,红的红,蓝的蓝,黄的黄,金光闪烁、耀眼夺目,好不鲜艳美观、古朴端庄。其余的三面在装饰上都不如正门来的隆重华丽,在边墙靠后位置上一般会各开一个边门,方便进出杂事。与正门相对的后墙不会建门。
每个祠堂的内部一般会建成三重的样式。第一重紧挨着大门,与其余两重相比显得较为低矮,那是因为上面被修建成了戏台(当然,根据大门样式的不同,戏台的修建方式也不同,此处不便细说)。第二重处于中间位置,一般会陷下去一截,与其余两重通过几级台阶相连,这里是村民聚会看戏议事的场所。第三重一般最高,雕画细致的门廊之下,是村里最为神圣的所在,供奉着大小不一的多个太公,在太公的周围红绸环饰、花束点缀、香火缭绕,紧挨着太公的是许多的牌位。正对着太公的地上一般会放置三四个蒲团,供跪拜所用。
这样的祠堂无论从占地面积、建筑用材还是从装饰方式来看都斥资不菲,远远超过同村的其他房屋建筑,那么修建这些祠堂的巨资从何而来呢?据了解,我们村新修建的祠堂总造价72万之多,欠下的工程款也大量没有偿还。那么,为何在拿不到钱的情况下匠人们还愿意耗费心力在这“华而不实”的建筑之上呢?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于祠堂的修建是全村人的事,是实实在在以各家各户的集体财力作为依托的。据了解,村里在修建祠堂之前是有些余钱的,但是已经全部用完。剩下的钱财全部来自于各家各户的分摊与捐献。这里提到了两种筹资方式,第一种为分摊到每个红丁或者每个人头身上,每家每户都有义务交上这笔款项。第二种为捐献,主要是落成当日在祠堂内支起的长桌前捐出的善款,而这两种集资方式都大有门道。
跟别的村相比,我们村这次修建的祠堂更加华美,耗资更巨,分摊到每个家庭身上的钱自然更多,许多村民自然会拿邻村来比较。为了筹集到更多的资金,村里的负责人拿出了分山这一招,将村里的一部分山头划拨出来,把分山与祠堂修建捆绑在一起,说要分到各家各户,但是要想获得参与分山的资格,每个家庭必须按照每个人口1000的价格上缴钱款。分到山以后,使用权在于每个家庭,不再需要经过村里。由于只是明确提出要分山,每个人口1000,但是具体如何分,分到之后的使用年限和权限范围等都没有说清楚,村民们都处于观望的状态,在祠堂落成之前只有几个与村干部关系较近的家庭上交了钱款。还有的村民因为家里没有生下男丁,认为分到山百年之后无人继承,所以不愿意交钱,又有的村民愿意多掏钱,分得更大的面积,这些方方面面的问题,村里领导都没有公开开会讨论,给出一个正面的解决方案,所以村里人到处议论纷纷。
在祠堂落成日这一天,在祠堂里面左右两边各支起一方长桌,左右各有两个人,一个收钱,一个记账,右边的长桌收取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的1000,左边的长桌接受来自各家各户的捐款,还有一个拿着话筒的主持人,在遇到有人捐出很多钱时,写上一张纸条,在祠堂门口放完鞭炮后,给那个捐款人唱起功德。捐款分为强制捐款和自愿捐款两种形式,其中强制捐款针对的是从村里嫁出去的姑娘,不论这个姑娘年龄几何,是否已经子孙环绕,都必须在这一天回到娘家,贡献自己的心意。自愿捐款针对的是男性村民和未出嫁的姑娘,主要捐款人包括家里有大学生的,做生意发了财的等,其中红丁发挥着很大的作用。至于所捐款数,一律由捐款人定夺,当然,就像所有的随礼一样,大家都会相互比较,避免捐的过少丢了面子,捐的过多受了损失。腊月二十五这天,在祠堂的左边长桌上共收获捐款数28万多。
综上,祠堂筹建的钱款主要从分摊上收取,其次依靠捐款。就这样,在强大的财力支撑下,祠堂可以顺顺当当地修建起来。
祠堂的功能和维护
我问了很多村民特别是老人一个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修祠堂”,得到的回答惊人的一致:“因为修了好呀。”那么,耗费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修建祠堂的好处在哪里呢?祠堂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之中可以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呢?对于日常维持以及后期维护来说又是如何进行的呢?
我们村绝大部分为黄姓,只有村头一户乐姓人家和一户柯姓人家,乐姓是几十年前的上门女婿家庭组建的,柯姓是祖祖辈辈都居住于此地的,所以与大部的黄姓相亲相融,宗室之分已经很不明显了。与别村流行的单姓祠堂不同的是,我们村的祠堂是全村人的祠堂,这样就把两个别姓家庭也包含其中了。据观察,大部分的村,在同姓的基础上还会分为几个相异的房头,有些村里比较富裕的房头会在姓氏祠堂之外修建一所属于他们房头的宗祠,这对于该房头的人来说是特别荣耀的事。
祠堂按照三重设计,可以基本上看出它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所发挥的作用,第一重的舞台用作较大型的演出所用,平时多用来放置杂物;第二重空间比较大,一般用作村民聚会集会;第三重是祭拜祖宗神灵的地方,可以陈放先人排位。所以,一个祠堂可以为村民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交流互动提供场所。我们村祠堂选址大概在全村的中央位置,这里原先是村里的大仓库,里面放置着多种粮食加工器械,是村里的共有资产,仓库外面是阔大的晒谷场,祠堂就是将原来的仓库拆掉,在晒谷场和仓库的原址上建起来的。一个大娘告诉我,祠堂修建起来的一个重要作用就在于在红白喜事的时候亲朋好友都可以去祠堂欢聚一堂,而不是散在各家各户,宴会也在祠堂里面进行。特别是进行白事仪典的时候,尸体、棺材和骨灰盒都可以放置在祠堂的第三重里,方便交流而且可以避免天气的干扰,最重要的是祠堂这个地方香火旺盛,可以保佑每个家庭福泽绵延,子嗣繁衍,红丁兴旺,人财两盛。
祠堂内陈放的棺材和排位
传统的房屋是都是泥土坯,一般是在单层楼的基础上用木头架起房梁,在房梁之上铺上木板,做成阁楼,使用木制可移动长梯连结底层,可供杂物存储之用。遵照传统老人会在死去之前刨制好棺材,晾在阁楼上,然后上漆,为年迈的父母制作棺材在当地看来是遵守孝道的表现。但是现在修盖的新居都是小洋房的式样,不再有木质房梁和阁楼,所以,老人做好的棺材没有一个适合的地方安放。祠堂这时就发挥了它的功能,村民的农忙或农闲期跟祠堂一般是没有很多联系的,空置的祠堂就变成了放置棺材的好去处,所以在很多村的祠堂里面可以发现棺材的成品和半成品,以及其他的一些闲置材料。
一年之中祠堂最热闹的时候要数过年过节,特别是春节期间,每家每户上坟的目的地除了各处山头上的墓地之外,还必须到祠堂祭上香火,跪拜祈福,因为村里人都相信,祠堂里居住着祖祖辈辈仙去的祖先,他们是这个村庄历史的见证者和未来的保证,会护佑着每个虔诚的子孙。祠堂最里面坐着的并不是随便的木头偶像,而是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祖先,每一个偶像都代表一个人。比如我们村的新太公,据老人所说是很多年前一个活到110来岁的祖先,他用自己的力量为村民们带来幸福。同镇沙坪村的烈公宗祠,据说是为了纪念在那片土地上开创家族的创业祖烈公的,后来的人们都是他的子孙。
村民们大部分都是在时节之期与祠堂建立联系,那么日常维持和后期维护依靠的是什么呢?答案当然还是村民们的捐献,每年都会有村民捐出善款,修筑功德。沙坪村的柯氏和木港镇上的朱氏祠堂,每年年末都会贴出红榜,将这一年以来祠堂的收入和支出列出明细,实行了透明制,接受前来上香的村民的监督。
社会学视角下的祠堂
我的家乡位于鄂东南,毗邻江西,是劳务输出大县。九十年代后期以来,外出务工的村民越来越多,新生代的农民工在知识背景的支撑下,很多在县城或者外省扎稳了脚跟,农民已远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计方式,腰包充实了起来,攀比的心思自然紧跟而来。
首先,不言而喻,修建祠堂在村与村之间、村民与村民之间算是一场竞赛。对外而言,修的越华美,村里的人越有面子,甚至还会有人专门去拜访他村的祠堂,私下公开地进行比较。对内而言,修建祠堂,在村民们之间也有一种攀比之风盛行。特别是在祠堂落成日,左边长桌外围着一圈又一圈的老少妇孺,都在看别人捐了多少钱,然后才能确定自己捐多少钱合适。这是一个“长脸”、刷新别人对你认知的绝佳机会,因为平时各家过各家的,发了财经常处于“锦衣夜行”的状态,如果过于露富,虽然别人知道你家有钱,但是很可能会被人说“傲气”“看不起人”等,但是在长桌前的捐款是受人称颂的,捐的越多,功德越大,主持人还会拿着话筒,为你鸣炮唱诵。在这一大型的集会场合,象征资本的集聚和流失是很明显的,因为从二三百到几万的差距也就是家与家、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而那些捐款很少甚或无钱捐款的家庭,一般选择沉默,不去掺和这“劳什子”。
其次,我认为,修建祠堂之风在我们县流行起来,是有着它的时代背景的。外出打工的养家模式给村里的生活带来了方方面面的变化,其中很突出的一点是,原本的熟人社会变得不再知根知底,特别是对新生代农民工而言,他们的根意识已经远远淡于父母长辈。祠堂对于祖宗根脉的强调,支撑着祠堂文化的祖籍典故,对在外的游子们来说都是一阵来自家的春风,在日益个体化的今天,祠堂用一种建筑的方式来回味和重塑昔日的血缘纽带,这股春风必定会被更加猛烈的现代化都市热浪驱散。
有关祠堂的反思
在祠堂落成的那日,对小村庄而言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盛会,每个在此落地生长的人都回来欢聚一堂,几十年没见的老朋友隔着老远就伸出双手迎上去互相问候,多年前的发小闺蜜笑语盈盈,一派热闹欢腾的场面,烟花炮竹之声不绝于耳。村里特意去县里请回了舞蹈队和戏团助兴,敲锣打鼓,彩旗飘扬。酒桌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人们互相诉说着儿时的趣事,牵起了无线的情愫,舞台上戏团吹拉弹唱的声音完全被人们的笑闹声盖过。宴会过后,杯盘狼藉,大家逐渐散去,留下空旷的祠堂和缭绕的香火。
上文说过,我们村的祠堂是在原来仓库的旧址上修建而成的,难么仓库这样一个队农户来说必不可少的地方应该如何处置?村民们对此的回答都是“只能各家各户分别购买小型的农用机器了”。这样的更改在现代经济理性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因为用常识都可以知道,对于传统的精耕细作而言,应该要努力节约成本。但是村里在祠堂和仓库之间,选择了祠堂,推倒了仓库,大大增加了农业成本;失去了与农民生活息息相关的仓库,建起了传统血缘相连的回响。
如今,在一栋栋风格不一的现代楼房之间耸立着一间传统的祠堂,整个村庄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张力尽显无余,与传统纽带的触摸伴随着向现代生活的转变。除去过年过节,祠堂里最常见的就是贪玩的孩童,角角落落里蛛网密布,四周野草疯长,显得很是落寞凄清,特别是建成年数长久的祠堂,雕龙画凤早已不复当年色彩,门可罗雀,甚至会显得阴森可怖。
乡村中的祠堂,现代生活中别样的传统。
(作者系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生)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新乡土 微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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