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过后,料峭春寒之中,有富阳山区之行。车行群山之间,蜿蜒起伏,乱峰扑面,我们行行停停,走了湖源、常安、环山诸乡的几个村。此行主要是想近距离观察乡村文化,不过来去匆匆,只能走马看花,所获难免肤浅。回来之后,山乡的种种景观,却常常会在脑海中闪过,出现最多的,是那一座座宗祠,村民们引以为豪的乡贤,以及各村颇具特色的文化礼堂。于是以此为题,记下点滴见闻与零散观感。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有专章讨论“家族”。家族是乡土社会主要的社群形式,家族的内核是家庭,维系家庭的是血缘。传统社会中的家庭,主轴是父子,可以按照需要,根据差序持续地扩大,但这种扩大是单系的,就是只限于父系这一面。因此,古代常常有“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大家庭,甚至有“九世同居”、“食指三千”的奇观。多数家庭则随着血缘差序的逐渐扩大而分家析产,组成一个个新的家庭。但这些家庭同出一源,比邻而居,形成宗族,聚为村落。
宗族这一社群组织,是乡土中国的根基,曾经拥有政治、经济等多重功能,是基层社会运行和稳定的重要保障。在交通不便、相对闭塞的山区,宗族的功能尤为重要,实际上就是乡村自治的小政府。宗祠,则是宗族文化的物理载体。宗祠总是乡村中最宏伟的公共建筑,廊庑规整,台榭轩昂,这里供奉列祖列宗的牌位,岁时祭祀;婚丧嫁娶,在这里成礼;理事争讼,也在这里评议裁决。宗祠是一族一村的政治与文化中心。
近百年来,中国社会山河巨变。经历了集体化改造,乡村的宗族体系日渐瓦解。大量宗祠被拆,只有在交通不便的山村,还保存较多。即便幸存下来,宗祠也被充作校舍、办公场地甚至粮仓、库房。雨打风吹,长年失修,这些老建筑已是岌岌可危。这次我们在几个村里见到的古老宗祠,近年来都得到政府资助作了修葺,得到了较好的保护。一些宗族文化礼仪,也得到了部分恢复。令我印象最深的则是环二村的裘氏宗祠。
裘氏宗祠——
这是2011年在旧址上新建的宗祠,完全按照旧时宗祠的格局而建,用材讲究,富丽堂皇,焕然一新。据了解,其不菲的建设费用,都是来自裘姓宗亲的捐资,祠堂中树立的功德碑上,捐资人郝然在目,捐款多则百万之巨,少则千儿八百。宗祠还有专门值勤的老人,负责日常管理。这种民间自发的建祠方式,延续了传统,也反映了当代人乡土意识的复苏,宗亲观念的回归。“留住乡愁”,要留住的不仅是那一座山、一湾水、一道篱笆一间房,要留住的是乡亲与乡情,这才是乡土的“根”。
祠堂犹在,宗族的社会功能毕竟已随时代变迁,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但其文化功能,则仍在延续。我们看到的这些宗祠中,有的陈列了以前的各种农具和日用品,这些物件,如今都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却是农耕时代农民智慧的生动呈现,也具有文物价值。有的祠堂中,专门开辟“家风馆”,作为家风展示和教育场地。有的祠堂,屋廊上悬挂“乡贤榜”,展示列代有名的族人及其成就,以激励后辈。
潘氏宗祠——
常安乡的董家村,是董氏集聚地。
据《富阳董氏宗谱》记载,其始祖乃春秋时晋国的史官董狐,以“秉笔直书”垂范后世。远祖董仲舒,为西汉一代大儒。富阳董氏的名人,则是清朝前期的董邦达、董诰父子。董邦达为官清要,书画兼擅,曾与曹雪芹相交,为雪芹所著《南鹞北鸢考工志》题签并作序。其子董诰,出入禁中四十年,官至军机大臣,也以书画名世,时望甚崇。
董家村董氏宗祠的“乡贤榜”,以董邦达、董诰父子为重点,但不薄今人,也充满自豪地介绍了从董家村走出去、在事业、产业、学业上取得骄人成绩的时贤,这无疑更加拉近了祠堂与当代人的距离感。
乡贤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源,对乡贤文化的挖掘,即是传统教育的需要,也是当代乡村特色文化建设的重要途径。诸佳坞村有“二胡”:一是胡谦,清初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尤以奉养继母至孝,留下许多佳话。当地以胡谦事迹为依据,建造“六胜公园”,在村民中大力弘扬孝文化;一是胡震,为人好立崖岸,精于金石书画,是晚清浙派篆刻的重要人物。诸佳坞建有胡震纪念馆,是村里重要的文化场所,也是西泠印社的创作基地,受其影响,村民中篆刻爱好者众,治印也成为当地学校乡土教育的特色课程。
乡村特色文化,也正是近年来浙江省委宣传部推动农村“文化礼堂”建设时强调的“一村一色”、“一堂一品”,要求文化礼堂承载当地独特的集体记忆和乡风。这一导向很重要,可避免文化礼堂千篇一律,体现了对历史与传统的尊重,对文化多样性丰富性的倡导,也激发了各村整理提炼当地文化的热情。
我们在窈口村的文化礼堂,看到窈口越剧团的展示内容。这个三十多年前成立的山沟沟里的民间剧团,跨出大山,走遍全省,屡屡获奖,至今还活跃在各地乡村舞台上。窈口村所处乃富阳、桐庐、浦江交界地,在这本该婺剧乱弹流行的区域,竟然会有一个越剧团,着实让我惊讶。
陪同我们的村文化员,就是剧团成立之初的首批演员,她介绍说,抗战期间,这里曾是金萧支队指挥部所在地,越剧是抗日战士播下的种子,至今村里戏曲氛围浓厚,人人爱唱戏,还为专业剧团输送了好几位优秀演员。可见,有生命力的群众文化必然是有根基的。而根基最为深厚的文化构成,则是民间信仰。
窈口村文化礼堂——
行走乡村,民间信仰是无可回避的存在。有关神明、祖先、圣贤、天象等的信仰与崇拜,乃是千百年来的传统,已经融入乡民们的意识与生活,并不是简单化、运动式的改造可以消除的。
在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今天,如何对待民间信仰,是一个需要面对的现实课题。大田村的庭富庙,供奉的是关公。关公崇拜,正是民间信仰最典型的代表。曾几何时,各地关公庙的数量远远超过供奉孔子的文庙。关公崇拜是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由民间传说、小说戏曲塑造的关公形象,重义勇武,气节凛然,圆融了儒释道三教,堪称传统伦理道德观的化身。
作为村里的公共文化空间,该如何处理关公崇拜与其他文化活动的关系?我们看到,庭富庙的关公塑像前,加了一道可移动的屏风;墙上张贴的“管理规章制度”中,醒目地写着“教育引导信教群众爱国爱教和遵守法律,自觉抵制邪教和各种封建迷信活动,积极引导民间信仰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这一条款。民间自有智慧。乡村文化建设,既不能割断与传统的联系,也必须适应时代的发展,这是对文化管理者、参与者的共同考验,民间智慧值得借鉴。
富春山水,钟灵毓秀。这里孕育的文化,得山水之佳气,根系扎实,枝叶繁茂。此行让我看到了文化传统的深厚,看到了当下文化建设的热情,也感受到了社会转型时期乡村文化发展的挑战。壶源江从窈口村流经常安镇、场口镇,向东流入富春江。我想,山乡文化犹如这清澈湍急的江水,奔腾着自己的姿态,也终究会汇入更为宽阔的洪流。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富阳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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