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成为猎奇的话题,反射的是农村社会的边缘化。乡土是国人心中温暖而沉重的土地,记忆中寄托着某种温暖情怀,现实中呈现的却是沉沦的无奈。人们对乡土的记忆,是互助、友好、淳朴、宁静、和谐的田园生活,如今农村却以道德沦丧、崩坏、消失、没落吸引大众的关注。
讨论农民这个主体,对其概念内涵深究是有必要的。当我们想起农民时,一般不会深思这个概念的具体指向。就好比人们狂热地呼喊“民主”,实际上并不知道民主是什么。农民似乎就是从农村来的、种地的、生活在农村的。但进城的农民,叫农民工,他们进了城,就不再是农民了。种地的和生活在农村的,也不一定都是农民。严格来讲,我这里所讨论的“农民”,是以种地谋生,居住在农村,并具有相对应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群体。所以,对“农民”进行批判否定,或许应当明确我们所否定的“农民”,和广泛意义上的“农民”,有何区别。
作为社会边缘的乡土社会,和边缘群体的农民,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没有意识,也没有力量和工具去发声,便任凭看客的评说“道德崩坏”的农村和农民。但人们很容易忽视一个常见的事实:人总是多面的,在不同的环境中,会展现出好与坏的不同面。和亲朋好友在一起,大部分人会展现好的一面,面对利益之争,不少人会不假思索地露出自己的“牙齿”。人们往往只看到一面,并且因这一面全盘否定或肯定一个人。电影《危险关系》中,张东健饰演的谢易樊,大概可以算作是彻彻底底的混蛋,但只因他最后对章子怡饰演的杜芬玉的真情,在观众看来似乎就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好人。农民也一样,他们的道德也是有界限的。在界限之内,他们是淳朴、友好、善良的,而界限之外,他们或许展现另一面。
这个界限,就是乡土社会。
“乡土”这个词包含两个意思。一是“乡”。乡土社会是一个相对与世隔绝的小社会,自成体系,自给自足,即使不与外界沟通,也能自行运转。乡村就是乡民的整个世界。二是“土”,这是更重要的意思。乡土社会是以土地生产为基础和核心的,乡土社会几乎所有的特征都是由土地衍生而来。这种土地生产是一种以人力为主、低效率的土地生产。源于“乡”和“土”,乡土社会衍生出独有的一套行为准则。称之为“行为准则”而不是“道德准则”,是因为这一套行为准则更多是外在的约束,而非自发的、内在的自我约束。
“乡土”衍生的第一个特征是互助。因为主要以土地为生,且都是人力,效率较低,仅依靠一家一户,难以完成整个土地生产流程。限于乡村社会的封闭,没有外力,只能求助于邻里。简而言之,在乡土社会里,没有邻里的帮助,种不了地,也就无法生存。在笔者所在的西部山区农村,春天播种、夏天锄草、秋天秋收,这三个环节,必定是要帮衬的,否则必误农时。每到春节后播种,父亲母亲和大哥,自带农具,一家一户轮着帮助别人播种。到家里播种时,乡亲们自然上门帮忙。农村养牛不易,往往几户人家供养一头牛,一家养一年。到了秋收,若不是大家伙一起帮忙抢收,秋雨一旦泛滥,损失不可估量。互助,逐渐成为一种习惯和文化,延伸到生活方式中,成为乡土社会的核心要素。比如家中老人过世,按农村信仰,老人过世,若法事做不好,死者会灵魂不安,给后代带去灾难。法事工序繁多,极其复杂,苦且累,若没有邻里帮衬,根本无法完成。单说抬棺一项,一般得六人一组,分两到三组轮换。笔者家乡习俗,抬棺只能走直线,遇水搭桥,遇山开路,除了抬棺之人,还得有几十人做后勤保障。更不用说伺候几十上百人的酒饭茶水、迎来送往、磕头戴孝等等繁杂程序了。父亲母亲已过花甲,在城里居住,每次村里有红白喜事,一定要带上大哥,回村帮忙。在农村的方方面面,都能看得到浓重的互助气息。比如说,娶媳妇没钱盖房子,办个红事,乡亲们奉上红包若干,凑一起,便有了盖房的初步资金。这恐怕是最古老而美好的融资了。
乡民们几乎没接受过什么教育,也并不懂什么法律、礼义廉耻之类的道德准则,他们行事的原则,就是在封闭乡土社会的土地生产中,以互助为核心,自然确立的一套行为准则。比如别人家生孩子要去送鸡蛋;有老人过世不必主人家来请,闻讯就要立刻去帮忙;杀年猪一定要给没有养年猪的邻里送一块;家中有事请客要相邀邻里参加;有客人到一定要好吃好喝招待等等。如果乡民们不按此规则行事,就会被乡土社会边缘化,很难生存。
“乡土”衍生的另一个特征是血缘。因为乡土社会封闭,大部分的婚姻都在当地完成。张家二娃娶了李家三姑娘,李家大儿子娶了王家小闺女,久而久之,相互之间,都存在或近或远的血缘联系。以前上大学回乡,笔者与母亲出门,路上遇到一些已然不认识的乡亲,母亲指挥我一路“二姨妈”、“三姑奶”、“四姨爹”、“五伯伯”叫到家。既是邻里,又是血浓于水的亲戚。这种源于血缘的亲密感,是发自内在的自我主动,叠加在互助上,形成了更强的约束。
“乡土”衍生的第三个特征是宗法,这是一种类似于司法制度的外在约束。宗法不仅是一种矛盾和是非的裁决制度,而是已经融入到农村方方面面的一种生活方式。王家和李家因为争地产生矛盾,往往是两家长辈在一起商量着裁定;赵家老大打了老二,孰对孰错、如何赔礼等,均是赵家长辈决定;谁家有红白喜事,必须征得族中长辈同意,并请其主持仪式,上座。
“乡土”衍生的互助、血缘和宗法,形成了内外结合的强约束,约束乡土社会里的每一位成员按照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行事。而这些游戏规则,是有利于乡土社会团结、互助、稳定、成长的,因而大多数是正向的、积极的。当然有一些在我们当前的价值观来看,是负能量的,比如包办婚姻、迷信等等,但都是乡土社会衍生的,也是上述正向、积极规则的伴生物。
于是,在很多农村长大的人记忆中,在大众久远的印象里,农民展现的是一种淳朴、勤劳、乐于助人、热情等让现代人迷恋的美德。偶尔,我们还能在一些老年农民身上,看到这些闪亮的人性之光。母亲来北京住了一段时间,自己出门去买菜,遇到不相识的人,总是习惯笑眯眯地用浓重的乡音与人攀谈,别人都觉得她很奇怪。乡土生活方式已然形成一种惯性,农民们来到乡土之外的世界之初,也习惯性地那般行事,给我们这个似乎冷漠的城市森林带来一抹亮色。很遗憾,始终萦绕国人心中的美好的乡土,随着乡土社会的解体、尚存的这一批“纯农民”的离去、城市化的发展,必将永远成为过去式。乡土社会崩解,他们原有的行为准则已没有了基础,也就失去了外在的强约束力,留下只有一些生活方式的惯性。
乡土社会解体,融入到整个大社会之中。首先,大社会的外力进入,村民们除了种地之外,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土地生产的效率也提高了,互助失去了存在的基础,不再成为一种外在的强约束力了。其次,通婚的地域不再仅限于原有的小社会,很多人在外成家立业,远嫁他乡,乡土社会里的血缘连接也越来越淡。再次,宗法对原有生产互助的依赖性更强,也依赖于民智的未开化,自然是最早消失的约束力。乡土社会原有的行为准则逐渐失去约束力量,反而是文化传统和生活方式更具生命力,比如农村红白事、传统节日等,让原有的行为准则苟延残喘。
法律是更强、更规范的外在约束,理应比乡约民俗更具力量,但法治在中国,缺乏相应的文化基础。封闭的乡土社会,法律没有空间,乡民极少有法律意识。比如农村人遇到不平事,习惯上访而非求助于法律,除了法律的门槛和成本更高的原因,还因为农村人普遍没有这种意识。更有趣的是,上访比上法院要管用得多。法治深入人心的关键,不是执法必严的威慑,而是要培养一种与生俱来的法律尊崇感和敬畏感,这只能求助于教化教育。遗憾的是,大部分农村人的教育程度不高,更别提法制教育了。更遗憾的是,我们的教育是失败的,一是功利性而非教化性的,农村人读书的普遍思维是“读了书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学校热衷于填鸭式知识教育,而极少说理式的教化教育。二是学校法制教育的地位,和音乐课是一样的,可有可无。
外部约束力消失,自我约束没有建立,广东“制毒村”,海南“电信诈骗村”,湖南“假证村”、“PS艳照村”扬名天下,以及其他农村道德崩坏的新闻出现,并不难以理解。
农村80后、90后这个群体,更少接受乡土气息的熏陶,对乡土社会传统的行事规则体会并不深,甚至对其不屑一顾。他们渴望的是城市的生活方式,一心要走向城市,远离落后的农村。他们远离故乡,奔向城市,一无所有,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是城市社会的边缘人。在这种环境中,没有法律意识和自我约束力,生存法则和原始欲望很容易成为第一选择。在农村原本对性讳莫如深的年轻人,到了城里就无节制地解放,“盲井”、拦路抢劫的农民工,都是失去了外部和自我约束力,人们根据原始性本能自然做出的选择。
实际上这些人,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了。即便是真正的农民,在乡土社会里,他们只能做好人;而在乡土社会之外,他们可能自然而然地就做了坏人。
我们怀念的那些互助、友好、淳朴、宁静、和谐,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美好。它们因土地生产、相对封闭、教育程度较低的客观环境产生且存在,社会环境一旦变化,它们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这些美好更多是外在约束力的产物,人们更多是被迫而习惯性地遵守这些规则,而不是自发性的修养和自我约束,是不稳定的。全面法治化路途遥远,传统的道德约束随着传统社会崩解而渐渐失去生命力,整个社会需要新的约束力,且是更为稳定、可靠的自我约束力。这一点,不仅仅对约束力缺失的农村有意义,对所有道德迷惘的国人同样意义深远。
自律的两个主要来源,个人认为一是宗教,二是教化教育。这里所说的宗教自然不是“捐十块钱,磕个头,便要菩萨保佑升官发财”的功利式宗教,而是具有强烈“忏悔”和“自我救赎”意义的宗教。因此,教化教育是当前最可行的路径。当前的教育是功利式的知识教育,最主要的目的是考高分、上好学校、有好工作。若是真的能够小学、中学、大学一路学知识读过来,也能对道德情操耳濡目染,长期积累,不至于没有一些修养和自律。对那些只能接受义务教育的群体来说,增强教化教育,帮助他们形成基本的道德准则,比知识教育的意义更为深远。
乡土社会解体是一种必然,乡土精神一去不复返是必然,道德迷惘也是必然。我们必将走向一个普遍尊崇法律,且人人有自律精神的时代。今日社会所承受之痛,是社会新旧变换的必然产物,我们能做的,或许只能是让这种痛苦更轻更短。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公务员日记 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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