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成年后,不免常回忆快乐童年时光;中年老年后,又更易想起青年壮年的经历。这种对以往人、时、地的眷念,英文是nostalgia,翻成中文成为「乡愁」,但不一定和「乡」有关。另一方面这却是超越文化、种族、阶层的普世经验和情绪。其中共同元素即是:回不去了,就像失去的稚心和童贞,时光不可逆转。Tomas Walfe的『你不能再回家』 (You Can’t Go Home Again)是这一层意义。
乡愁的另一层意义果真与乡有关,特别是指多少曾有乡居经验,而在都市里生活己久,不时感到厌烦的人之情绪。这也是中外皆然,不过是特指工业革命及城镇化后的现象,英国湖滨诗人群是最好代表。从阶层看,这应属中产人士特有。 (注一)他们不是不能回乡或下乡,只是多不愿在乡久留永居,理想是能在城乡之间随意来去。
(如从人为政治因素来看,与乡有关的乡愁还应扩大「乡」义。例如:两岸开放前叙述台湾一部份人乡愁的余光中之一诗 (曾被温家宝引用)、游洇大陆不能回乡奔丧的林毅夫、等等。)
乡愁的第三层意义是指城乡移民人的感受。这才是大陆当前城镇化中的课题,而只有在这层意义上能和经济挂勾成为「乡愁经济」。乡间农民为工资吸引,来到城市,又何止是产业别之改变。从此他要顺从钟表和遵受工作纪律,他要被驯服。更重要的是他要适应完全不同于乡间的城市人间关系---频繁多礼而冷漠,他要从以往的群体认同中重新建立独立人格,要学会自私、理性、和计算,懂得时间和金钱价值。总之,他要脱胎换骨,转变成为一个新人 (注二)。是这种新人的劳动力才能和资本结合,创造产出剩余,推动经济。他汇款回家,经过乘数效应给村经济带来活力。但他为乡愁撕裂。最初过年过节时他仍旧回乡,但最后发现他也己回不了家,他身体和灵魂己属于另一世界。但是他带回了资讯和新价值,引走了更多年青村人。他就是改变乡土的媒介。
我们能为这第三种乡愁做什么?好像不多。去年年底中共中央文件中出现了“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诗意指示,使人一头雾水,倒底什么意思?是要规划工作者创造城乡之间的中继环境来安抚被疏离了的移民?(注三) 这里有西方经验可参考。十九世纪末,Ebenezer Howard 推动的三万人左右、在都会区边缘的「花园城」(garden city)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此种卫星「城」后来成了二战后各类新镇的先躯。但他们的实际功能并没有拦截了城乡移民,而是提供了都会裡中产阶级郊区化的低密度居住,也就是减除上述的第二种意义乡愁。更重要的是,自上世纪七十年代起,欧美各国发现这些郊区新镇不需要也不应该由政府来补贴推动,土地经济机制接手,市场自然会供应。(注四)
城乡新移民实际去了那里?他们不是进了工厂,就是来到都会中心,那里有各种各式的第三次产业工作需求,(不是商业、金融、教师、、而是营建工、帮佣、垃圾收集、、---而同样是城市运作功能之必需。)都会中心地价高昂,他们以高密度居住方式来集体出租竞胜中产家庭。(注五)他们的乡愁也是靠高密度居住来相互取暖支持,他们不会选择住在望得见山看得见水的郊区,除非工厂在那裡。他们要到下一代成功后或许会搬离市中心。
要分析乡愁经济,也许得从空间经济着手,因为其中逻辑似乎能和现实联接。纽约的唐人街、小意大利或许是不错的标本。误解了乡愁经济可能导致政策上的美丽错误。
注一, 湖滨诗人William Wordsworth 在他一诗中以区区六字表达了对工业化后城市人的性格: Late and soon, getting and spending. 见到梁实秋以同样的简练译为: “夙兴夜寐,竞营挥霍”八字。记得Lewis Mumford 在他的『历史中的城市』(The City in History)书中挿图曾引用Getting and Spending。当代中国,不仅是土豪,大约也可以这几个字来形容吧。吊诡的是:经济发展就还得靠这种性格。最近中国要经济转型,希望以内需代替出口作为增长动力,也就是说国人的节俭美德要改为多挥霍一点。总体经济和个人德性间的关系是遵从辩証法则的?此话扯远了。总之,英国城市人的乡愁并未随文学上的浪漫时期过去而告终。实际上最能代表此类乡愁的应举爱尔兰诗人叶慈的”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不过此诗喻愿,并非实际行动。后者则应举本读书网站曾热烈讨论的碧山村计划?
注二, 最能表达城镇化后人际关系变化进而影响个人性格者,莫过于Louis Wirth 1938年的社会学一文”Urbanism as a Way of Life”。我此处所述乃是五十年前读此文后的心得之应用。刚上Yahhoo去查,发现此文迄今仍然当红。被引述、推崇不减当年,还有人将之摘要,以供繁忙的都市学人学生快览。又:Wirth 是受19世纪末德国社会学家George Simmel的影响,特别是后者的”The Metropolis and Mental Life”一文。Simmel主张社会及文化之形式和内容互动而被认为后世结构主义的先躯,此可在Wirth文中见到。
注三,他离开了土地上所熟悉的农耕, 来接受受别人管理的工厂或服务性工作, 这是近似马克斯所说的异化,虽然马之原意不及于农耕;他在城市裡又经历了Wirth所描述的人际疏离。所以他的乡愁是基于这alienation一字的异化和疏离的双重意义,恐怕不为知识份子所能体验。
注四, 英人于1950年代工党执政期间大力推动新镇政策,还藉联合国向世界推销,认为是对人类伟大贡献。台湾也是此理想之进口国之一。但在英国三代新镇后无以为继,财务亏损,政府叫停。其根本原因是在于新镇中初期无人居住时不应有大量公共建设来浪费资源,而无此类建设时又无人搬去居住。在这鸡和蛋关系之间须经政府利息补贴十至廿年来打破矛盾,其间公共利益目的受人质疑。1970年William Alonso在一篇”海市蜃楼的新镇”(TheMirage of New Towns)有过犀利批判。这类批判原可能不适用于中国,因为在后者土地取得简易,城镇税收和经营成本计算不同,更重要的是政府原可掌握需求,使新镇开工后三五年即有了过半居民。我在厦门即看过几个这样的快速新镇---译为英文应是instant new town吧。不过近年来全国推行过头,让建商依投资融资办法而依不市场需求来兴建,结果到处出现了空荡鬼城,真的成了海市蜃楼。
注五, 在工业革命、中产阶级兴起以前,中外都是菁英阶层居住城市中心。此后结构反转。Alonso在他的Location and Land Use一书中开头即问为什麽所见却是穷人住在地价高昂的都会中心?答案是此乃高密度之集体竞租结果。这是市场力量。政府以规划干预后使事複杂。例如台北市所给之平均容积率偏低,使得低收入者难以高密度之集体竞租方式留存,他们于是住在市外以机车通勤。早晚上下班时站在台北市联外穚梁上所看到的如云机车可说世界一景。其造成的空气污染以及较高的伤亡率均因其为外部性成为社会成本而并未计入市场。这是政府应补贴建造社会住宅之理由。此理由是基于效率而非公平。
作者系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退休教授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乡愁经济 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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