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只在童年那头。
即使是童年那头,也并非一个诗意的乡土。
诗意,是原初事物在童稚心中生发的意趣,天然而自足。我文字里抒情的调性,当由此而来。故乡的人事,在心里转动、发酵,最终形成了一个个场景。我的书写,感情与理性处于持续的平衡过程之中,爱与憎的微妙转换,在不同时段的文字里留下了明显的痕迹。活在我心中和梦境里的故乡,不论是人物、土地、鸟虫、植物、屋舍,抑或是声息、色彩,似乎从未改变过,一直那样新鲜如初地存在着。记忆和想象重构的这个世界,就是我生命的伊甸园。
革命改变了一切。从人性到地貌,旧伦理、旧事物悉数消失,我们置身于一个陌生而奇怪的所在。我目睹了这疾风暴雨式的演变。在幼年,我热望新事物和新人性,汽车尾气于我的嗅觉而言,都有着饕餮般的享受。外面的东西,就是新世界的符号,那股神秘的气息,无休止地召唤乡村少年;官方推崇的英雄人物谱是另一种感召,纯洁、忠贞、燃烧的新人性,让我鄙视身边的人,内心渴望成为那样的人。社会把我们同时从土地和人性的土壤里拔出,无知地漂浮于革命的天空。
古老的事物渐次消亡。
庙宇、石碑、神像、牌位连同犁铧和耕作技术一同死去,坟墓被扒平,木结构的屋子被简易的混凝土结构替代,繁多的农作物只剩下了单调的品种,散布在地里的各种果树相继被斫伐,窑洞废弃,壕沟填平……权力在大地上开膛破肚,小路被四通八达的大路覆盖,宁静不复存在。他们洞穿了大地的幽暗,碾碎了大地的皱褶,将一切置于强光的照射之下,土地和人性被迫敞开,由此变得简陋和单调。农人们引以为自豪的种植经验、运筹能力等等品性,与他们命根子一般的牲口一样一文不值。追求产量和效率的科学和各色机械一起,摧毁了他们对土地的信赖和对自己存在价值的自信。他们失去了土地之根,也同时丧失了做人的根基。从此漂浮在空中。
事实上,在策略性鼓噪“穷人就是真理”的国度,暴力获得了作恶的合法性。在予取予夺的强权面前,所有的人最终都失去了土地,沦为一无所有的流氓。原有的土地伦理被颠覆之后,道德和人性随之而蜕变。以权力为原点的同心圆,决定了人的尊卑贫富以至生死。效忠竞争的结果,将人群分成了三六九等,有人上人,也有人下人。革命之后,名副其实的阶级才宣告产生。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等级。人与人的交往,泾渭分明,同阶级的都有惺惺相惜之情。从一个人的体态上,就可断定其社会地位。
至今想起来,我幼年所见多为窘迫和悲苦的脸,极少见到天然的笑容。为吃穿发愁,为孩子的前程着急,人们身处革命漩涡里,身不由己,生怕被不可阻挡的洪流所吞噬。革命的依靠者,那些“根红苗正”之人,跻身唯我独尊的统治阶层,成为滋润的既得利益者。凡跟公家沾边的,都一例趾高气昂,家眷亲属自然是一副鸡犬升天的得意模样。在那个疯狂、残忍、无耻的革命年代,每个人都在心里暗自斟酌:自己到底属于革命者,还是革命的对象?若是前者,你将如何抓住平步青云的机会?若为后者,你怎样才能保全卑微的性命?
革命一词含有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神圣,它使每一个权柄在握的官员,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任何对权力个体的不敬或非议,都有被打为“反革命”分子之虞。聪明的人紧跟上头,明智的人避谈是非,胆怯的人苟且偷生。自封为革命领袖的人的意志和情绪,主宰着一个国家民众的命运。
乡村毁于无穷尽的革命运动,因为土地权力和人的主体性的丧失,农民成为蜷缩的看客,他们在祖先流传下来的土地四周徘徊,任其成为权力的玩偶。地貌翻滚,村庄变形,人心不古,他们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处境,无力阻止,也无法自拔,沉沦是其宿命。各种以搜刮土地为目的的运动,最终造成了无数的流氓,在失去土地的人们脸上写满了悲哀:脱离了土地的束缚,他们只好成为无根的浮萍,自此与安宁、平和的传统乡村生活诀别。
我写的是自然乡村的终结。因为被连根拔起,人们不免成为漂浮物——遵从布朗运动规则的卑微“分子”,我着意于对人性蜕变的描述,古老的对土地的信仰,传统的礼仪,统统被革命的洪流所摧毁。我相信,对一个地主家族和一个村庄命运的观察,尽管微小,却自有其存在的价值。我仅仅想表明:我们曾经怎样活着,如今又如何生活着,由此可以推断我们未来的命运。
身处急剧变化的社会,我常常有眩晕感。我经常会想起童年,想起我曾在梦里乘坐的那列通向远方的列车。幼时曾经这样幻想:命运将载我到达一个未知的地方,那里有可爱的人和事物,人们庄严地劳作,自由地呼吸,愉快的享受,我和他们融为一体,天真无邪地活着,最后,怀着感激离开这令人悲欣交集的世界。
作者简介:老愚,1963年出生于陕西扶风,自幼在关中农村长大,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多年从事记者、编辑等工作,先后在工人出版社、南方周末、新浪网等机构工作,现为FT中文网专栏作家,获得2011年度亚洲出版人协会评论大奖。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倡导新生代散文革命,所编选的《上升——当代中国大陆新生代散文选》等书曾产生了重要影响。
(本文为《暮色四合》图书的序言,作者有修改。)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腾讯思享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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