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本应是一件令人向往的幸福之旅。人们内心里的故乡总是那么美好,她宁静、清凉,牛羊成群,小溪徜徉。我很想把自己的故乡也描绘的如诗如画,令人神往。然而,每次回乡,心情都沉甸甸的,因为我知道故乡迫切需要改变,而我无能为力。
年前,四叔家女儿要换帖了,父亲一遍又一遍的催促着忙碌的母亲赶紧过去。于是,我顶替母亲的身份欣然前往。一箱箱的礼物搬到堂屋,换帖的礼金和金条放在院子里,需要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媒人不太懂,两个孩子自己边说边自己行礼,好使自己的大事更有仪式感。男方父母眉头紧锁,明眼人能感知到他们这个简单的仪式,需要农家人付出一生的心血。
前期见面钱八万八,彩礼二十八万八,一百克金砖一块,后期需要拉嫁妆钱八万八,上车礼六万六,下车礼六万六。加上车子房子,超过百万。这在村里并不算多,只能说是一般,因为正常情况下还需要在县里买一套一百平米以上的房子,堂妹年纪不大,在村里生活习惯了,还没有对城市的向往。
同时,坑边嫂子家的女儿正在相亲,媒人带着男孩子一波又一波的来着,小男孩个个英俊潇洒,其中不乏本科生、技术工人、做生意的、有手艺的……短短一下午,见了十几个人。人们说,现在男孩子太多了,女孩太少,当初怀孕时候做B超发现是女孩就流产了,导致现在女孩极少,男孩极多。眼见得一家有女,多家求取,彩礼越来越高,穷人家娶妻越来越难。
大舅妈去世了,八十岁,算是喜丧。亲人收到信息,咸来哀悼。不算是大操大办,却也不少花钱。购置棺材、邀请唢呐班子、扎社火、流水席好几天,没有三五万肯定下不来。当然,还需要火化,火化也需要一笔钱,还要买一个像样的骨灰盒。火化之后把骨灰盒放到棺材里进行土葬。火化看似一道完全不必要的工序,然而,如果不火化,工作队就会强行将土葬的尸体从坟墓里挖出来拉走火化。
多年前,我做大学生村官时候,见过他们操作的全过程,雇人拿着铁锨,钩子,把坟墓打开,几个人直接把尸体勾出来放到事先准备好的大塑料袋子里,装车运往火葬场,火葬完装骨灰盒等家人拿钱去赎。谁家都不愿意让自己亲人的遗体葬后遭受如此亵渎,所以在土葬之前就痛心地将自家亲人的遗体先进这次不必要的火化,然后大操大办,哭灵、守灵一道程序都不会缩减。
三姨家大表姐的婆婆病重从省城拉回来了。糖尿病,脚已经黑了,先是被拉到县医院,县医院表示来迟了,无能为力,让转到省城大医院。大医院给做了血管造影,说已经不具备手术条件,没有截肢的必要了,让回家,想吃点啥吃点啥吧。早期糖尿病本身是可控的,但是表姐的婆婆信仰天主教,她认为上帝会拯救她。即使知道自己得了糖尿病,她也不吃药,正常吃饭吃水果,甚至还喜欢喝糖水。
诸如此类有“虔诚信仰”的人很多,他们信仰上帝,不相信科学。感冒发烧能扛过去,但是大病拖下去就可能失去生命。他们不以为然,次次礼拜,相互祝祷,认为生病就是上帝在惩罚自己,只要自己足够虔诚,上帝就会饶恕自己。
当然,也有人信仰其他宗教,眼见得烧香拜佛的人也越来越多。我印象中的大年初一,大家都早起去各家各户给老人拜年,给老人端饺子、送夹肉馒头。而今,人们会在大年三十晚上到各长辈家送上一包糕点,早饭后成群结队的人都去新建的一个简易寺庙(两间简易房,里面请了两尊菩萨,据说一个是白玉奶奶)烧香,当然,也有去远处大庙里面烧香的。
初一那天碰到一个嫂子烧香回来,说自己烧的香莫名其妙的断了,她需要再重新烧一株,但是钱没带够,要回家去取。看着她凝重的神情,望着她远去的背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曾经也是一名人民教师。好多邻居自己家也请了神,初一的高香在各家一株一株竖了起来,有的在祭拜财神,有的在祭拜观音菩萨,有的在祭拜毛泽东……
初一的下午,街上的人显得极少,一打听才知道,不少人去村东头的代销点打牌去了。先进的麻将机在村里的代销点里呼啦啦的歌唱,来来往往的人们络绎不绝。当然,结局必定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我的脑海中,打牌赌博都是男人才干的事。事实证明,我的思想太落后了,二三十岁的小媳妇、三四十岁的大嫂子、四五十岁的大婶子,个个打扮的光鲜亮丽,赌桌上尽显气场。有人打牌,有人看,也有人闲聊。聊谁家的孩子多大了依然没有找到媳妇;谁家儿子在外面发达了,一年能挣好几百万;谁家的闺女跟婆婆打架;谁家花钱娶了个越南媳妇,在村里呆了几天,逃跑了;谁家的媳妇不孝顺,为难老人了;谁家的儿子好多年没有回来,在外面被老女人包养了……
过了初一,大家开始走亲访友。大姑家的表哥来我家走亲戚。交谈着各种不如意,两口子在外打工一年也没有挣到钱,还要供房贷,养孩子,操心老人。两个孩子一直在家里跟着奶奶上学,现在乡下的教育如脱缰的野马,自由驰骋。班里没有几个人,能干的有关系的老师也都想办法调到县里去了,剩下的就是那些向往自由的老教师和留守在家里很难管住的学生。无奈,表哥只能花大价钱送两个孩子去了城里的私立学校。大儿子大概十四岁,在城里读了一年,不愿意读了,打死也不去的那种。年纪小,进厂打工人家不收,单独放在家里容易出问题。
因为村里很多不读书的大一点孩子很快就能变成二流子。他们聚在一起,上网、抽烟、喝酒、打群架,有的还干起了违法勾当。我认识的一个孩子,竟然在网上参与倒卖枪支。当大家问及这样的半大小子,该如何安置,所有人都沉默了。不愿意上学,奶奶管不了,父母需要挣钱,这层沉默无人可以破冰。
过了初八,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剩下就是老人和孩子。这是一个贫瘠的村落,在省交界的市交界的县交界的乡镇交界处,由于偏僻,没有马路主干道经过,所以,一般领导考察或者暗访都到不了这里。这里人们的经济来源就是外出打工,其次就是种地。因为交通不便,很少有人种经济作物。
过年了,年轻人回来看看孩子,见见老人,年过了,各奔西东,各做各的一份事去。分别时父母不舍的眼神,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无法让年轻的父母在村里驻足,因为穷,只能背井离乡。一年又一年,在这个早已脱贫的村庄里,一切在都在有条不紊的运转着。
而我,在故乡面前只能渺小到羞愧。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中国乡村振兴研究院博士后,郑州轻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师,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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