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底扶贫纪事
在艰苦寒酸的岁月,能被请吃顿饭是非常客气的事,中国人骨子里,无论城乡,真诚的在家里呷餐饭仍是一份真感情的事,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而在下乡扶贫的日子,围饶着在老百姓家吃餐饭没想到奇遇连连。
难安排
2015年,组织安排在娄底祠堂湾村驻点扶贫, 从进点以来,本人就有这个想法,生活上不能脱离群众,多在平常百姓家接触。小时候在农村,家庭受阶级成份影响,受人歧视,看到蹲点干部每天只在大队书记、生产队长家里往来,杀鸡宰鸭,饭后嘴巴一抺,不接触群众,不和群众往来。现在轮到自己蹲点,如果也是这样,就有点忘本。这种想法和村里,镇里、队员都沟通过,但村里总是有很多理由,一直没有安排成。
最尴尬是有一次,10组反映矛盾较多,饮水矛盾突出,需要沟通。提前两天让村书记联系在组长家晚餐,白天我们一直在一起走访,到了晚上6点,书记突然说组长不在家,晚餐取消,也不给任何解释。作为曾做生意20余年的书记,人情世故懂得多,不可能如此没套路,但不好多问,一定有隐情,心里一直不是个滋味,怎么不早说呢?
在大半年时间里,我们自己带菜、只在一户村民家吃过一次饭。反复沟通提醒,总是安排不下去。反而遭到劝说,书记软蹭,镇扶贫专干客气说“村民也不方便,不办丰盛主人过意不去,办丰盛点又有点为难,以后工作还是随村书记安排就行”,队员们也劝我就随意吧,可能心里还有点担心卫生问题。
自安排
时间一刻也不消停,眼看着一年快过去,组织将一个村交给你,虽然只是帮扶,但浮在表面,不能深入摸透村情渊源、人情世故,如同医生开药,百病一方,开些不痛不痒的药,三年光阴过去,对自己也是个笑话。先逐一走访12个组长家,再随机走访农户,我主意已定。
2015年11月,我提前两天直接约了10组组长家晚餐,不要书记陪。下午刚到组门口,一大帮村民围上来,七嘴八舌,典型的双峰“外语”只能听懂小半,话语里有明显的指责,这家的事没办,那家的事没办,更直接的说没有分到一分钱!你们扶贫咋扶的?人多势众,会越扯越乱。我选择了一个抱着小孩50来岁女人,“大姐,到你家看看去。”
大姐一路唠叨:“你看几口池塘没整修干枯了,床上躺着全瘫老娘90多了,还要带孙子,老公有腿疾。”
听说老人瘫在床,我赶紧进屋看望下,在阴暗的老土砖屋里,真躺着个面如土色的老人,形容枯槁,倒床9年多了,大山里的生命力真强!我见过一般老人倒床不超过两年,还要晚辈伺候得好。
我连忙掏出200元表示慰问,女主人瘟怒的表情立马转为温和,还拿出红薯干、花生要我尝尝。闲谈中,得知其弟也在政府部门,说是个小职员,我立马问她“你弟弟也是工作人员,他在单位什么事情想办都能办成么?”“我们扶贫也是这样,不是资金揣在口袋里,相当多的程序要走,不是想拿就拿得出来的”一阵寒喧,对方消除了介意。其后与她若干次交往,发现真有点故事,暂且不表。
有约在先,我来到了10组组长家,前后一聊就是两个小时,还没有开饭的意思,快20点了,这时候主人竟然问我,“是否真在我家呷饭?”得到我爽快的答应后才开始做饭,22点饭菜做好,真正的晚饭!没想到此时门外十几台摩托车开来,闪着雪白的光,我以为是哪里闹事,一问才知是主人请的客人,举杯把盏之间,略知原尾,他们把干部在家吃顿饭当成大喜事,呼朋唤友来了。
席间主人两孙子过来敬酒,举着两个大啤酒瓶,小孩怎能喝酒呢?我果断的打住客套,一问,小孩一个三岁,一个六岁,明显感觉主人的家教观有问题,而更大吃一惊的是小孩父亲的回答:“没事,两小子过年时各喝了一瓶劲酒,走路一晃一晃的。”大人还蛮有兴致的夸小孩,这餐饭吃得真是一波三折,高潮不断。
简单的一餐饭,大量信息扑面而来,事后到派出所了解,这家果真是有情况的,而村里人不说也可以理解。毕竟逢人只说三分话,何况我们并不熟。
接触,唯有接触,村情越来越亮堂。而后数十次交往,前面那位大姐家情况也是十分曲折。
久病床前无孝子,大姐为何如此孝德呢?大姐讲了他家公的故事,他家公曾经三次“从军”,第一次是兵荒马乱的1947年,被抓了壮丁,机敏的当了逃兵,第二次是一户有钱人家,不愿当兵愿出15担谷,看着一家10来口人肚子贴背,心甘情愿做了替身。这次没有上次运气好,还没跑就成了俘虏,随着隆隆的炮声,共和国解放了,其父又一次转成志愿军,跨过鸭绿江,九死一生,虽没有多少荣耀,但总算保了条命回到家乡。父辈的担当和艰辛或许感染了晚辈,不屈的基因流淌在晚辈的血脉里。活着多美好,亲情多足惜!剩下家婆虽然全瘫,晚辈精心照料责无旁贷,百善孝为先,扶贫扶良知,这成了我宣扬孝德典型的好材料。
随着了解的情况越来越多,而村书记没和我谈过这些事,我的想法越来越多,但又不好多说,只能在心里打鼓,且行且思考。
有时我以为是村情太复杂,书记不想让工作队操心太多。
有时我以为他们怕工作队业务深入太多,他们想单干。
有时我想是村支两委有事想瞒着,不想让外人知道,家丑不外扬。
随着走访,领悟人情世故,照顾脆弱情感,平衡各家各组利益,随着“6兄弟是五保户”“带7孙子的老爷子”“一家4媳妇跑3个”“吃奶奶的奶到10岁的宠孙子”这些故事不断充实,相继有30多个撼人故事被挖掘出来,只要我想听,村民都敞开心扉和我聊天,工作也越来越好开展,而原来出难题的村民也越来越好说话,村民慢慢知道,我的家景比大家好不了多少,我的兄弟姊姊比有些村民还苦,但我没有为家乡争取一分钱,却用各种人脉为祠堂湾村争取了若干经费,欠下一大圈朋友情。
两年多来,村风日佳,村容日美,村民面貌日新,老少怡然自乐。村里狗不叫了、人开始跳了、村民开口笑了。亲情回来了,孝德回来了,媳妇回来了,花鸟回来了。
唯独村书记不安排我在村民家吃饭我仍耿耿于怀!
终安排
在周末的一天,书记说,“走起,到老民兵营长家吃饭去”。主动安排?我不知书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民兵营长老杜当过兵,直爽,三杯两盏下肚,同有军旅经历的我就说起村中的一些奇葩事,话题扯到村里过年前到长沙上访的老李,为家里小孩生病芝麻事,一家劳力7口不做正事去乞讨,去上访事。
“本性难改,他就是这种人,常言男耕田女织,他家却是女耕田男打牌。”老杜介绍,“如果说他是个好人,估计了解他的人要吐唾沫;但是,如果说他不想好好做人,也确实有些冤枉这个坏人,特别是做爷爷后,勤快了不少。”
前不久我在田里碰到老李,锄头上挑着个菜蓝,我说“老李,摘菜啦,这么早”。老李慢悠着回答“扯的是猪草”,我连忙道歉误会,农村人都知道,哪有扯三五斤猪草的,要么就是百来斤,轻手轻脚干农活,这种事只有老李才干得出来。
随着话题深入,老杜说“老王你也不是外人,这个老李当年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果不是村民留情,不是打死就是坐牢!”我侧耳细听。
“话说1981年,正是改革春天,神州大地处处是开化的大地,解冻的河流,祠堂湾村农闲季节,60余号村民组织到广州打工,还没有有分田到户,外出集体行动,分配方式还是计分,大都男丁10分工,独老李出工不出力,做事偷工减料,谁也不想同其一组,工分也评得低,只有9分。
老李不想自己做得不咋的,不思改过,却心里记恨着这帮乡亲,在外地还歁压他,心底的那个私,那个恨时时在发酵……。
某日中午, 开饭时老李借口上街买点东西,不吃中饭,打饭的师傅刚打开热气腾腾的锅盖,一下糊涂了,全是红米饭,民工中的一位年纪大的老哥招呼大家先别动,让他来试试,刚吃下两口,舌头缩不回了,“有问题?!”众人齐唤。
众人七手八脚,赶紧送那人医院,一行人立马怀疑老李,剩下的上街找老李质对,神色不定的老李打死也不承认,众人拳打脚踢,一个大活人,象牲口般倒拖着,五里多路,拖回工地,只剩裤叉,上身皮开肉绽。村民连续突审,棍棒加呵斥,老李承认在趁人不备时,在锅里放了老鼠药,原因就是工分比别人低。
老李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几乎所有人都上去发泄一通,毕竟还是个人,谁也不忍心将老李打死,毕竟没有毒死人,事态没有进一步扩大,乡里乡亲的,村民将老李押送回村交给家人,没有送给公安,让其改悔过自新。时间可以淹没一切,几乎没有多少人记得老李干过如此伟业!只是他又作孽时人们又想起。”
我听得心惊胆跳,天啦,还真和老李单独吃过饭,那是接访时,单独安排他吃饭,他独自喝了两瓶劲酒,抽的是芙蓉王,说话前后矛盾,当着我的面和书记电话撒谎,说正在医院照顾小孩。感觉他不靠谱,但不知如此离谱。
老杜绘声绘色讲着,我的思绪早飞起来了,天啦!如此扣人心弦的故事,我想起了中学课文《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中,懒汉张德才不满工地管理,放毒药造成61人中毒,惊动全国的平陆事件,是天使还是魔鬼只在一念间!
三年未能安排村民家就餐事有了答案,原来村书记还是内心里的一份真诚关怀。平日里,无论多大矛盾冲突,村书记矛盾不上交,多少艰难险阻,他独自扛着,是一个朴实的村干部,是一个担当的村干部!
记得刚入村,村书记介绍的一瞬间 “全村人口1169人,五保11户,低保21户” 我惊呆了,连起来691121,与我的生日丝豪无差,是老天捉弄人,还是这些贫困群众就是我命里的人?
生命中的祠堂湾村,你的人们是那么苦难,你的史诗般过去的我只轻轻翻了几页,便让我一个曾经的农村人感到惊涛骇浪、感到命运无情、感到命途多舛、感到人生沧桑。虽然各有各的矛盾,各有各有诉求,可能对我工作有不同意见,但可以说没有一个私敌,各类人以无比博大的胸怀接纳了我。包括老李也对我“网开一面”,那次走访后再也没有添过乱。
湘籍作家邓跃东曾在散文中讲到,湘西农民对一个干部有没有感情,分三个层次,看他留不留吃饭、杀不杀鸡、唱不唱山歌。可以有把握说,能回祠堂湾村混个饭吃没问题,但杀鸡、唱山歌待遇还待时日考验。
(作者单位:湖南省审计厅扶贫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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