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歇车庄现状一瞥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诗人长年在外,不知故乡境况如何?家人可否安好?距离故乡越近,愈发惶恐。
歇车庄,鲁中山区一个寻常的小丘岭村庄,我的老家。每次回去,也与诗人心情一样,担心当下父老乡亲生存状况,疑惑这个小村庄还能存在多久?
2017春节期间,我与没有回老家的族兄龚继善,在我们小区啦起了老家的许许多多。他走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欲写点东西,追忆儿时故乡的山清水秀。怎奈思绪复杂,整个春节假期,心神不定,几次面对电脑,始终没敲出一个字。其实,老家一直在我的笔下,《故乡是一座桥》里架在小河上那座桥;《红心萝卜》中惋惜土地上栽了树;《一院子清香》中那飘香的煎饼等等,均出自故乡,且直写歇车庄,以至文友质疑是否真有歇车庄。
实际上,山东省泰安市岱岳区化马湾乡长安村,在县级地图上仅有火柴头大小。长安村是行政村,歇车庄是长安村的一个自然村。查《岱岳区地名志》,歇车庄是传统(解放前)叫法,解放后因龚姓居多,改叫龚长安。上了年纪的人及周遭村庄,习惯叫歇车,即歇车庄。庄里有两个生产小组,一组、二组。本文所叙歇车庄,仅指作者所在的二组。
独特的地里位置
坐公交车出泰安城,沿泰新路(泰安至新泰)东行30公里,到长安站下车,说是到长安了,其实该村只是自然村张长安。从站牌沿着长安集市北行1里路,穿过张长安(村庄自身也有一里路的距离)朝东北再走1里多路,跃上一个差不多八十多度的陡坡,再走500米即是歇车庄。
(图一)
若天晴尚好,站在坡顶,西北望可见泰山,西南望可见徂徕山(1938年1月1日,山东省委直接领导的徂徕山抗日武装起义地点)。村以北,紧挨着一座馒头似的小山,小山北行三里路远,又是一座比小山大点的山;向南走过一里还算平整的土地后,迎面是一片巨石,站在下面看有顶天立地之势,故称摩天崖(见上图一)。紧挨摩天崖以东就是一片山,歇车庄称之为南山子。村东北有一叫做锯齿沟的小拦河坝(见下图二 ),拦河坝以北叫东山子,以东明明是一片还算平整一点的岭地却叫牛栏(老辈人说早年人们在此放牛、圈牛,像个大 牛圈一样。牛圈、猪圈在我们当地统称:栏,故曰牛栏)。由东向南全是些大小不一的瘠岭薄地,用我在小说里的描述就是:这儿火柴盒一块,哪儿巴掌大一块,庄稼收成全指望老天爷,风调雨顺,自不用说,一旦数月滴雨不见,春种秋收只有干瞪眼。
(图二)
由上所述,可以看出歇车庄三面环山,顺着那个叫做锯齿沟的小拦河坝下来一条小河,正好把歇车庄一分为二为东西两片岭地。一组大都居住在锯齿沟以西,也就是小河的上游;二组即我们龚氏一脉及几户孙姓、张姓,分别居住在小河两边。用一句话概括:“两岭夹一河”。庄里人出门,不是上坡,就是爬山过沟。人民公社时期叫第二生产队,社员们春种秋收基本上肩挑手提。集体虽然有几辆胶轮车,但若需要胶轮车运粪,如果不是用牛来拉,用人是不少于两人的。因此,我在小说中曾借用主人公的口气,质问老祖宗:到底凭什么选中这么个荒岭薄地安家?
基本情况
全庄56户,203口人。土地210亩,其中水浇地40亩(前几年因养蚕种桑,现在变成杨树林),2016年人均收入3908元。大专以上文化程度11人,高中以上文化程度16人,小学以上文化程度101人。外出打工62人,打工月平均收入3000元。在家做生意12户。存款在10万元以上的28户,在50万元以上的8户;有贷款的10户(主要是给孩子在城里买房子)。主要农作物有地瓜、玉米、小麦、花生等(由于水浇地都栽上树,玉米、小麦已不再种植)。
缘何近乡情更怯
土地的无奈: 生产条件提升了,积极性却没有了。特殊的地里位置,决定了歇车庄不利的生产条件,因严重缺水被称之为干巴岭中的“干巴片”。早年有这样一个说法:庄里人吃水用水,需到四五里地远的井里取水,小孩背着井绳跟着,不到半年,竟压成了罗锅。虽有演绎的成分,但极言歇车庄吃水、用水不易。我1965年生人,记事以来,虽然有锯齿沟小拦河坝,村南也修建了一个小拦河坝,摩天崖下面还打了一眼大口径机井(见下图三),加上村东最高处的吃水井,雨水充足的年份,井满坝平,勉强过得去,但实际利用非常不便。当年责任田到户后,春天种花生、地瓜都需要水。那时不要说还没有人家买得起抽水机,就是有,翻山越岭的也用不上。办法只有一个,挑水。一开春,趁着墒情好,赶紧种,为的是用水较少,否则,兄弟爷们只有多流汗了。家家户户各自为战,可墒情不等人啊!那就三五家合伙,集中四五个整壮劳力,专职挑水。脚下走的是羊肠小道,肩上挑的是两筲桶水,不低于八十斤。筲桶大点的,在一百斤以上。不要说八十斤,就是两小半桶,看过电影《朝阳沟》的读者,都见过银环没走几步,就重重摔倒在地,那还是平地呢?再者,你不是挑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天两天,三五家没有一周左右的时间,是不会陆续完活的。上初中时,我周末在家,下午跟银环一样半桶半桶地挑,第二天一早起床时,两肩膀还是肿得跟发面馍馍似的……
(图三)
好在日子一天天变化着,家家户户渐渐殷实起来,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再种花生时,提前与卖水的约好,人家开着拖拉机,直接拉到地头上,一车(水)只需支付20元,种完花生种地瓜,轻松搞定。2010年以来,卖水的生意也不好做了,因为家户都买来抽水机。像我兄长龚继礼,虽然自家有,但水管子不够,也不难,接上三弟龚继星的,一沟一沟的,水直接淌进去,更省事。比如,南岭那片一亩二分地,以往挑水,没有三两天是种不完,现在,大半天就可以完工。
(图四)
(图五)
然而,也就近几年的工夫,成片成片的地都载上了树,特别是水浇地。村南的“一亩八”(见上图四)以及大机井以北(见上图五)全是水浇地,一转眼的工夫,全都成了树林。岭地,近处的也大都栽上杨树(见下图六);远处的雨后撒上种子,听天由命,爱长不长,到秋后,草比庄稼都高。种地的好把式二哥龚继爱(见下图七)给我算了一笔账:操心受累地忙活一年,打出的粮食还换不回种子、肥料、农药和浇地的钱,还没算搭上的工夫。干建筑一天一百块,有钱什么粮食买不来。
(图六)
(图七)
我一下子愣了,二哥可是个稀土如金的庄稼汉啊!他这是怎么了?都不种粮食了,咱就是一天挣一千块钱,往哪儿买粮食呢!当然,这是心里话。咱农民之于土地,一如鱼儿之于水;农民离开了土地,即是鱼儿远离了水,是农民的悲哀?还是土地的悲哀?我说不好,反正感觉土地在“哭泣”!
生活的无奈:衣食住行提高了,老习惯却改不了。人民公社时期吃工分,年终一结算,家家户户可根据结算情况,决定来年的吃穿住用,不缺工有余款,可以有所改变,否则,只待下一年了。所幸那时的日子大家都差不多,差别在于地瓜、玉米煎饼的多和寡,粥的稠和稀;等责任田到户后,如果风调雨顺,地瓜、玉米、花生等农作物自然是大丰收,衣食住行顺理成章地得到了改善。
衣:一改过去男人蓝灰黑、女人一件花上衣穿一年的习惯,王谢堂前燕开始飞入平常农家。兄长龚继礼当年为生产队赶集卖豆腐皮,做了一件棉大衣,替换了老棉袄。就是这件棉大衣(也就是我小说《黄大衣》的原型),全村年轻人穿着相亲,几乎轮了一遍。显然,当下早已不是棉大衣时代了,毛料、绸子、段子等高档衣料已穿在身上,或做成被子、褥子。特别是子女婚嫁时,也讲究几铺几盖、质地优劣。大伙儿在家、出门、干活一般都有配套的衣服,不再是一年到头出出进进就一件。问题是,真正讲究的人却不多,还是老习惯,老观念:庄稼人吗?穿得光鲜亮丽给谁看?只在出门或走亲串友时才不得不打扮一番。
食:曾不止一次写过歇车庄的煎饼,缘于我吃煎饼长大。我兄妹四个,加上母亲,吃的是地瓜煎饼,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身子又弱,享受照顾,吃玉米煎饼。逢年过节,才能奢侈地吃上一顿水饺,还要分地瓜面和小麦面的。大肉,尽管只有0.73元/斤,不是中秋节、过年,充其量想想而已。小时候之所以天天盼过年,是因为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炖鸡肉,尽管里面多是土豆、粉皮,鸡肉仅有几块。剩余鸡肉年后还要招待客人。最有意思的是,家家户户都是一个鸡头招待若干次客人,这种拮据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分到责任田才结束。现如今可是天翻地覆了:吃煎饼,也不用烟熏火燎地自家摊,玉米的、小米的、豆子的等等,想吃什么种类的,到长安集市上买就是了;只要有工夫,冰箱里有调好的馅子,和好的面,水饺一会儿就能上桌;不要说有客人,就是三五人想喝个小酒,冰箱里的佳肴不够,佳肴店里应有尽有。传统的柴火炉子被各种节能灶代替,全庄有一半以上的人家还备有液化气罐。龚继爱的儿子龚光荣在泰城做生意,二嫂腿脚不便,儿子买来液化气炉、豆浆机、电饼铛等电器,二嫂从来不用,理由还很充分:家里不缺工夫不缺柴火(碳),再浪费电不值当的。有二嫂这样想法的当然不止他一家,不仅是小农意识,他们过苦日子苦怕了,虽然眼下日子滋润了,还得省吃俭用,大手大脚不得。
住:目前,全庄除有5户还是老式砖土结构房外,其余户都换成了水泥、砖混结构的新房,且前后出厦,或两边锁皮,或平房或起脊。据带领十来人专门从事民房建筑的龚继礼说,一套房子没有个十万八万是弄不利索的,还不包括后续装饰。然而,因为全家常年在外打工,平时不是老人生日或春节,多数新房却是空着的。譬如龚继荣一家,虽然是全庄最早也是第一家修建的平房,但常年在天津打工,平常除了其父偶尔去收拾一下,就是空着。目前,全庄有空房18户(龚继善、龚继平、龚继利、孙启明、龚向阳、龚 卫、龚广海、龚玉村、龚书童、龚广亮、龚广振、龚广跃、龚广荣、龚金刚、龚继清、龚广泉、龚广顺、龚梓童),占全庄总户数的32%。他们当中,有4户(龚继清、龚金刚、龚广泉、龚广顺)是为了方便生意,分别在乡驻地、泰新路附近建房,商住一体。另有9户(龚继利、龚继礼、龚继荣、龚广海、龚广云、龚广华、龚广亮、孙启明、孙启宝)各自为其儿子在泰城购买了商品房。因彩山水库扩容搬迁至我村的张礼平不无遗憾的说,有能力的都去外边建房买房,庄里还建了这么好的房子,年轻的光出不进,年老的越来越少,慢慢的房子、庄里就都空了。
行:自行车基本上退居了二线,代之以摩托车、电动车、小轿车,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1—2辆摩托车或电动车,有的还开上看小轿车或面包车。在“独特的地里位置”一章中,我曾交待,坐公交车到长安站后,尚需走近2公里多的路才能到达歇车庄,也就是说出行非常不便,当下电动车是主要出行工具。家有小轿车或面包车的8户(龚继利、龚卫、龚广振、龚广荣、龚金刚、龚广泉、龚广华、龚广亮、龚广云),大多是为了做生意方便。庄里每遇大事像婚丧嫁娶、看病等多租用车辆。庄里人无论用他们的车,还是租用外村的车,一般一用一结,不存在像原来那样先赊着(责任田分到户之前,比如到小卖部买东西,一般是先记账),或者你很少用谁的车,一次半次的,不值当收费,乡邻乡亲的算是帮忙了。纯粹市场化了,所以。我在小说《薄》中感慨:尽管大家伙天天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厚实了,关系却疏远了,乡情变得薄如蝉翼,一戳就破。
(图八)
环境的无奈:村容村貌变好了,质量却下降了。妻子张安翠第一次随我回老家,晚上去串门。来回路上,一直是双手攥住我的胳膊,紧紧依靠着我,我以为他害怕,后来她说,庄里的路实在是没法走。确实,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一条四平八稳的村道,上沟爬岭(北高南低)的不说,羊肠小道(雨后裸露出石光梁)(见上图八),一不小心,就崴了脚。好在近年乡村文明行动的春风也吹进了歇车庄,庄里的主干道才得以平整,破墙滥屋得到了清除,生活垃圾适应着(请注意,我说的是适应!小河附近的住户还是习惯向河里倾倒投进垃圾箱,除了吃上了自来水,村内干净了一些,但村外以及小河变化不大。
在《故乡是一座桥》里,我这样描述那条小河:夏天,雨过天晴,雨水冲刷过的河道清新而又干净。下地归来,庄里人蹲在河边,本想洗一把手,看一眼清澈见底的河,又不忍触及,生怕弄脏……我与小伙伴们闭上小嘴,静静地“躺”在水面上,顺水往下漂……把小脚丫埋进沙里,拍结实后再小心把脚抽出,便有了一个小窝……
(图九)
请看当下小河(见上图九),这是在开展乡村文明行动之前的2012年,我坐在小桥上拍的,还能找到上述的描写吗?尽管那些柴堆眼下已得到清理,但那散发着臭味的小水流(见下图十),以及整个河道的情况没有多大变化。我身后的河道及小河的右边(原是菜地),现在都被杨树占领……近乡能不情更怯?
(图十)
沿小河顺流而下向南至村外,是一个小型拦河坝(见下十一),大致情景跟小河的境遇差不多,也已是长满乱草,垃圾成堆。拦河坝下面是一个储水坑(见下图十二),正好可以浇附近的菜地,如今菜地全都变成一片树林,且河床由于常年失修,连紧挨着的一条生产路,如今均被杨树挤成一小溜(见下图十三)。前文我说跟龚继善春节前,啦起老家,其中就有这里。这里(图片右侧坝堰以上)曾经是他家的菜地,储水坑常年水满,可以浇菜、洗菜。我家老房子在最南边,也就是拦河坝北面第一家,因为来这里挑水的路程,只是去村东吃水井挑水的三分之一,因此,当年我在家时经常来这里取水,用来洗菜洗、衣服等。从图片上看,跟小河一样,记忆中的景致全部消失……
(图十一)
(图十二)
(图十三)
老实说,我实在不忍心再多展现歇车庄一个不协调的镜头了,毕竟,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血毕竟浓于水啊。但摆在面前的事实是,2010年以来,先后有龚继义、龚继海、龚继新、龚继本等9人因大病去世,差不多一年一个还多,一律是各种癌症。今年83岁的母亲彭光英说,别看咱庄沟沟坎坎的,但水养人(村东吃水井无论天多旱,都不会干涸,且水质含多种微量元素,口感比市场上的各种山泉水要好的多),早些年(2000年以前)咱庄里没见过得癌症的人。母亲所言不差,2000年到2010年逝去的10个老人,都在90岁以上,均是无疾而终。但上述跟我一个辈份的四位兄长,年龄尚在60岁左右,能挑担能推车,小伙一样,罹患癌症,除了他们自身和生活习惯外,我不知道他们的去世,与每况愈下的生存环境是否有关(从内心而言,我多么希望与环境无关啊)!
因工作关系,我1994年离开歇车庄,二十多年来,每年都要回去三趟两趟,但每次回去,一站到那座小桥上,站在村南的拦河坝上,站到村东的岭顶上……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触:村庄内,垃圾在风中漫天飞,出出进进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年轻的都出门打工去了);田野里,一眼望去,除了树还是树,树下是没过膝盖的杂草,唯独很少看到庄稼……
老祖宗,你希望咱歇车庄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最揪心的还是张礼平那句话,年轻的光出不进,年老的越来越少,慢慢的房子、庄里就都空了。
歇车庄,你还能存在多少年?
近乡情更怯,歇车庄,你还欢迎龚继岳回来吗?龚继岳,你还愿意回生你养你的歇车庄吗?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形成本篇时(三月份),泰安市对区划进行了调整,歇车庄所在的化马湾乡连同相邻的几个乡镇,整建制由岱岳区划入高新区,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
(作者简介:龚继岳,60后。山东省作协会员,岱岳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大汶河》小说编辑。作品散见《芳草》《阳光》《星火》《含笑花》《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短篇小说》《当代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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