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次盛大的家族春节团聚,让我有了以下感悟。这几十年,乡村社会的实体结构及部分乡土文化依然存续,由此构成了中国基层社会的后乡土性特征,我们这个家族就是一个典型的印证。聚会发生在一年之前的春节,原本应该在一年之前就写好这篇文章,但,因为慎重和沉重的缘故,我思考了整整一年,直到今日,才写完这篇文字。
这个时代,乡土社会只是一个旧的名词,那些温情脉脉的血脉连接,早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从注重土地归属感的不流动的乡土社会到不停在流动迁徙的现代社会,这种生疏和凉薄,几乎是一种必然。故乡必定是会陷落的,人情也是,亲情亦然。
从我熟悉的家族事说起,我想,也是一种时代的记录。一叶知秋,我写的,也正是当今社会的影像。以此为记。
——2017年1月29日,凌晨。
不仅是故乡在陷落,人情也是
每每春节,总会听到一些关于“故乡陷落”的感叹。
故乡这个概念,不仅是地理空间,更是情感空间,前者是生养的土地,后者是原生的家庭。只不过,因为时间对空间的切割,这片地理空间和情感空间才演变为“故乡”这种特殊的构成。
故乡之所以陷落、回不去,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地理空间的面目前非;二是人情世故的变迁薄凉。
因为城市化的进程几乎无法抗拒,所以从地理层面而言,故乡的陷落是历史的必然;那情感层面的呢?必定要从家庭说起了。
我出生在一个大家庭,这个家庭有多大呢?往小的说,有几十口人;往大的说,整个家族有近200人;再往大的说,本家有上千人之多;如果追溯到湖广填四川的源头,300多年过去了,当初从湖南迁徙此的“小家”,已发展成两万余人的“宗族”,这百十年间,能人辈出。
而我们家的家谱也记载了300多年,从未间断。那个“妈妈坟”,至今还在,如同我们这个宗族的精神图腾,每每清明会,总有宗亲从国外或是从全国各地赶回,祭奠祖先。
这个具有千年历史的古老县城,位于西南腹地,三面环山,人文厚重,风景秀美,耕读传家的传统价值观,至今遗存。从近代至现代,出过铁面御史程伯銮、文学家李惺、辛亥革命先驱任鸿隽、农学家董时进、化学家陈荣悌等杰出的知识分子。
我们家也是一个读书人的后代。至今,家族里还流传着父亲这位曾祖父的许多轶事。比如,这位清末的举人,那个时代的高级知识分子,只管一头扎进书中的“黄金屋”,对人间烟火毫无概念。由于这位祖宗对读书功名过于痴迷,家里家外则不管不问,以至于最后家道中落,贫困潦倒。幼时,听爷爷提起过,言语里还是一副埋怨的语气,但爷爷也很爱看书,估计还是因为有家族遗传的缘故。
1949年之后,中国传统的乡土社会基本瓦解,但,我们这个平凡的旧式家族,在这片土地上存续了300多年之后,依然留存有一些来自儒家文化的乡土秩序和传世的宗族礼仪:对于传统的秉承、对于土地的信仰、对于祖宗的敬畏、对于生死的认识、大家长式的威仪、亲疏之序、长幼尊卑、风土礼仪……这些点滴,就像血液一样,流进了我的身体,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禁锢过我的灵魂。
这几十年,乡村社会的实体结构及部分乡土文化依然存续,由此构成了中国基层社会的后乡土性特征,我们家就是一个典型的印证。而对于故乡“人情陷落”的部分,因为一次盛大的家族春节团聚,让我深有感悟。
这次团聚发生在一年前,即2016年2月,我的第一个收获是,我终于知道了我们这个家族的准确人口:172人。而上一次团聚是在50年前的1966年,那时,父亲还是10岁的孩子,他至今能够清晰的回忆起那时的场景和桌子上的肉菜香:一家子,当时坐了两桌人,就在老屋前摆的席,那个时候,老辈子们都还在。
这个老屋,其实也有来头。原本是一个朱姓的大地主的祖产,父亲说,土改之后,大地主被赶了出去,所以这个院子,就成了我们家的祖屋。
50年之后,还是在这个老屋,还是以“团聚”的名义,而这处小小的院坝,此时已挤满了168人——到场率达到了97.6%,不得不说,短时间内能聚齐这么多亲人,堪称奇迹。大概是,我们家的人,对家族都依然怀抱深情与敬畏的缘故。
春节,是中国人一种古老的哲学,是一场流传了千年的生命礼仪。它也是一个神奇的纽带,让家人们从全国各地拖家带口的奔赴回来,只为这场等了50年的团聚。年纪最大的,86岁的;年纪最小的,刚刚出生。按辈分算,我们这个家族已是五世同堂了。
为何会有这次隆重的团聚?起因是一次自家人的纠纷。两位互不相识的20出头的年轻人,因为口角打得头破血流,闹到了派出所,等到双方家庭到现场协调,才发现,原来是一家人,这两个小伙子,是亲表兄弟,只是都在外打工多年未见,完全认不出对方了。
这件事深深的刺激了我的小叔,他生于60年代末,样子文质彬彬,遗传了我那位老祖宗的几分读书人秉性,只是,他更有情怀更有责任心一些,他把两个儿子也教育得很好,尤其是19岁的,刚上大二的堂弟,已经可以写出成熟通透的、充满着哲思的好文章了。他对我们这个家族的现状深感忧虑,说道:“我们这个家,不能散了啊!一家人互相都不认识,这还算是家么?不行,非得让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聚一次了。”
父亲很看重这次团聚,跟我们姐弟三人说:“无论如何,你们得放下一切的事情,回到老家参加这次团年。”
我很理解父亲的“郑重其事”,毕竟,在他的有生之年,又有多少机会,可以这样一家团聚呢?老辈子,只剩下一人了。到了父亲这一代,8个自家兄弟,还有7人,头上都铺满了银霜。
“50年了啊,时间过得这样快。一转眼,我们就老了。”父亲感叹道。
小叔很有号召力和组织力,短短两个月,就让这一大家子几乎聚齐了。
168个家人,齐刷刷的站在院坝里,气氛既神秘,又凝重,还带着几丝兴奋,像是共赴一场伟大的使命。站在亲人们中间,我有些恍惚,毕竟,这些与我血脉相连的面孔,我能认出的,不过是半数有余,我离开家乡十几年了,很少回来,我的孩子,也成了异乡人。
在老家亲人的眼里,我是漂泊在外多年的游子。但说真的,我的归属感来自于内心及灵魂,而非只是一个地理空间。家乡成了我心上的一道月光,照在身上,很近;挂在天上,很远。至于一个女人离乡背井的种种艰难、坎坷,活到30余岁,常年思索,亦经过生死考验,如今释然。
我应该从哪里去找寻来自于血脉的印记和符号?身处各方的亲人们是否还有着隐秘的生命联系?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过得如何?要不只言片语,要不一概不知,总的来说还是模糊。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许多同辈的兄弟姐妹若是与我擦肩,我定是认不出的,哪怕,我们小时候曾是亲密的玩伴;而那些年龄较小的弟妹,跟儿时变化太大,我完全不认得了。
团聚由父亲这一辈最年长的哥哥主持,也就是我们的二叔,现在,他是这个家族当之无愧的代表着父系权威的“家长”。
祖屋已经非常破败了,早就没有人住,院坝里,有几颗长势很好的柚子树,是唯一有生机活力的景物。把仪式的地点放在这里,也无非是为了让家族里的年轻人们找到“认祖归宗”之地,知道自己的根来自于何方罢了。
第一个仪式,自然是祭拜祖宗。这种儒家的生命仪式在乡土社会中传承千年,如果没有这种“礼乐”,中国的文明可能是另外一种精神状态——没有丝毫的不合时宜,从我记事开始的每一个春节,无数次的看过长辈们郑重的祭奠祖先,纸钱的火焰与地上的酒、堂屋的牌位和祭品,充斥着我的儿时记忆。
第二个仪式,是二叔诉说家族的故事,说这百年间的来龙去脉、兴衰荣辱,某些瞬间,他说得很动容,热泪几乎就要滚落了下来。在我看来,这是珍贵的家族口述历史,有着极大的价值和意义。
二叔的声音带着家族的沧桑,这让他充满了威仪,透过麦克风,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我以前从未发觉他有这份口才和厚重的底蕴。总之,那时他像一个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让团聚这件事,变得有序、庄严而深沉。
这次团聚,最令人难忘的片段,发生在家人们“互相认识”的环节。先是父亲这一辈的兄弟姐妹8家人,多的40余人,少的20余人,以年龄和辈分为先后之分,每家人按秩序来到“舞台中央”,由家中的长者一一介绍家庭成员,跨越整整五代人;这8个家庭又切分为下一代的20多个小家庭,每家少的6人,多的10余人,而新的“小家庭”,还会不断的产生,如同化学裂变。168个家庭成员,一个不漏的登场,再加上一个个拍照记录,如此就花去了两三个小时的时间。
这哪里是春节的团员照片?简直就是以信徒般的虔诚,认真的在拍摄家族的影像资料。
轮到父亲介绍的时候,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眼里泛着泪光,似乎他已为这一刻等待了一生。虽然父母移居成都生活多年,但那份浓厚的乡土情结未曾改变半分,他自然是极注重脸面的,而我们姐弟三人,是他这份面子的所有构成,他骄傲的同时也百感交集。
其实介绍第一个家庭的时候,我看着老老少少,看着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我就开始哽咽不已了。我感受到了信仰的气息,来自于血液里的,对于祖先的崇敬和生命的敬畏,奇妙的感觉在我身体里流动,如果这就是血脉在“开枝散叶”的话,那么,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的看到我的“根”,它来自于土地,也长于土地,无论我走得再远,传承与回归始终在我生命里存在,即使这个存在,在这个时代,已经气息微弱了。
值得深究的是,虽然同为一家人,但这几十年,已分化为不同的社会阶层,高、中、低皆有。这就注定了这种血脉连接,已经被分化、割裂,再也无法归一。
到了这个时代,乡土社会只是一个旧的名词,那些温情脉脉的血脉连接,早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从注重土地归属感的不流动的乡土社会到不停在流动迁徙的现代社会,这种生疏和凉薄,几乎是一种必然。故乡必定是会陷落的,人情也是,亲情亦然。
中国乡土社会遵循的道德体系是根据儒家孔子提出的“推己及人”,直到今日,家里的每一位长辈,几乎都还抱守着这样质朴的乡土观。但他们心里也清楚,这次家族团聚,是最后的,也是徒劳的情感挽留,即使这个家族人丁兴旺,另一种衰落却是不可避免的。
虽然一一介绍过,但我依然无法全部全部的家人,说来可悲,散落在各地的家人们,到了第三代、第四代,连“互相认识”也成了一种奢望,更别说,第五代了。我们倒是与时俱进的建了一个家族微信群,如此保持联系,总算有几分慰藉。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的一段话是最好的解释:以“己”为中心,象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象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是象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
那日,仪式最后,168个人,站在老屋的院坝上,拍了一张大合影。聚餐时,男人们都喝了许多酒,女人们都亲热的说着家常。而那些从外地回来的,如我这样的第三代、第四代,看上去,总归跟这种场景有些格格不入,我们的外表和口音,带着“外地人”的气息。
18岁时,我离家,就决定再也不回去了。出发上大学之前,我一个人跑到乡下,在爷爷奶奶的坟前,放上了两株野花,流着泪,磕头告别。我告诉自己,我将会开启另一种人生,远离故乡,但更接近心灵。
故乡,或许就是用来远离的。
我希望生命有起点,也有开阔;有可知,也有未知;有安稳,也有动荡。无论故乡与人情如何的陷落,心中有世界的人,到哪儿都可以是故乡。
我记得去年的那时那地,我一直在落泪,不仅是这份礼仪的悲壮,更是因为亲情的消散。陷落的土地与人情,它们是故乡烙在心上的疤痕,贯穿你的一生。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微信号 闵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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