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对于我们这些身在异乡的人来说,一年一度的春节大多数情况下是必须回家的。不仅因为那里是自己的故乡,更因为父母都在那里。因为大多数企业根本不执行国家规定的探亲假政策,所以只有春节才能有足够充分的时间回老家一趟,看望父母亲朋。
也正是因为不经常回家,一年半载才能有一次,所以家乡的变化我们这些短期回乡的人总是会更容易感受到,而对那些一直生活在那里的人而言,则往往需要通过追忆过往进行比较,才能发现变化已经很大。
变化之为变化,就在于这种变化既有积极的、好的变化,也会有一些消极的、不好的变化。以外来者的眼光看,可能很容易就会产生“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的感受。而对我们这些生于斯长于斯但最终却不得不因为生活所迫背井离乡已经离开了农村和故土、亲人的人来说,积极的变化与消极的变化往往是混杂在一起的。
农民收入提高了,幸福感为什么没有提高?
年前,一个当了农村儿媳妇的学者的一篇文章一时之间在网上引发轰动。不过,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人,大概只要看前面二三百字,就不用再看后面的了。因为他要说什么,大致就能猜出来了。这种文章每年过一段时间都出现一次,而且往往会在春节这样“乡愁”泛滥的季节出现,更容易引发人们的共鸣。但这种文章往往流于知青文学式的感慨,最多不过是“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却很难发现这些年来农村发生的一些积极变化。要么救市官方主流媒体叙述中常见的那种“日子越来越红火”之类的官样宣传,更加不接地气。
比如说,最近一些年来,回农村老家给人最深的感受往往是农村越来越萧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农村的人口在大幅流失,尤其是青壮年劳动力,留在农村的往往是老幼妇孺,自然显得没有什么生气。但不应该忽视的是,正是因为劳动力流出,通过性别之间、代际之间的分工,老人、妇女在农村务农维持基本生活,青壮年劳动力则外出打工,积累货币收入。正如一些学者的研究所指出的,农业收入自1980年代中期以来,在农村家庭收入中所占比重持续下降,这种劳动力流出带来的结果。
同时,还应该考虑到的是,如果说农村曾经有过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话(其实完全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根本不存在),那么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能继续这种生活了。农民的生活必须依赖于大量的货币流通才能完成。最基本的如一些农业生产工具,此前主要是一些农业社会中的手工业产品,还可以通过以物易物的交易完成,而现在这种生产工具也基本上已经变成了工业流水线生产,而这样的生产工具的获得就必须通过货币交易才能完成。还有一些生活资料,比如水,以前人们可能吃用井水、河水,而现在都必须用自来水,那么就必须支出货币。还有电,以前农村不用电的时候,有没有都一样,但现在的农村已经完全离不开了电,且不说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之类家用电器已经基本普及,就是照明,要突然退回到用油灯照明,农民也已经无法适应了。
农民的日常生活中,货币支出已经无所不在。吃穿住行,都必须有现金流才能维持。那么,这样的货币从哪儿来呢?农业生产周期较长,不可能获得日常生活所必须的大量现金流,那就只能通过打工来获得现金收入,以维持日常生活。所幸,过去十多年来,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为外出打工的农民提供了这样的工作机会。
因此,农村确实如一些人所说,正在变得越来越萧条。但同时,农村的积极变化则是家用电器越来越普及,房子修得越来越漂亮,汽车也已经开始逐渐普及,生活越来越方便。今年春节回家就发现,我们村里的汽车普及程度已经相当高,从吉利、比亚迪到大众、本田、丰田等国产和进口品牌,都已经有了。这在十年前的2006年则是不敢想像的,基本上是2008年以后才出现的新情况。路也好了很多。2007年,村里到镇上的路变成了柏油路,但村里的主干道还只是从土路变成了石子路,2015年则由于国家财政资金的支持,村里的主干道也已经变成了水泥路,实现了路面硬化。以前一下雨下雪,路就泥泞不堪,现在这个问题基本上解决了,交通方便多了。
村里的房子变化也很大。我小时候,村里人多数集中在一条胡同里,以窑洞为主,砖木结构的房子还很少。而现在,已经没有人继续住窑洞了,全部搬到了平地上,集中居住点也搬到了我小时候还只有农田、没什么人家的地方。房子的结构上,我小时候还有不少是土木结构,而现在新修的房子已经完全变成了砖木、砖混结构,再没有人用土作为主要材料建造房屋。与此相应,修建房子的成本也大幅提高。2004年,我给家里盖了四建砖瓦房,外带大门,总共耗资3万多元,平均一间房的成本约7500元左右。到现在,一间房的成本已经达到了1.5万元左右。如果要把通用的四分地的院子三面都盖成砖瓦房,成本大概要15到20万元。即使成本逐年持续提高,但每次回家,总会发现又有几家人修建了新房子。
农村经济结构的变化(农业收入退居次要位置,打工收入所占比重越来越高)也带来了农村家庭结构的变化。我小时候,村里三世乃至四世同堂的情况还很多,但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很少了。绝大多数家庭要么是两个老人在家,要么是两个老人带着孙子在家。而且,由于过去三十年严厉的强制一胎化政策(农村实际上是强制二孩化),家庭结构也和城市一样,在向倒金字塔结构转变。因此,农村现在出现了大量的猫和狗,尤其是狗。我小时候,村里总共也没有几条狗。这当然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当时人都才刚实现温饱,喂狗不赚钱,所以多数人没有条件养狗。但现在的情况是,几乎家家都有狗,而且很多人家是两条,一条大狗看门,一条小狗在院子里跑,让院子里显得有点生气。这种家庭特别脆弱,几乎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如果先去世的是男方,女方就丧失了收入来源,生机维持很难,只能依赖于子女补贴。如果先去世的是女方,男方虽然能自己维持生活,但带孩子就会成为很严峻的问题。我们村里有个人,是同族的堂叔,他不到六十岁,前年老婆突然去世,女儿离婚后孩子放在他家。老婆去世后,他又要干活,又要带孩子,就很艰难。
对中国人而言,家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家庭结构的变化和人的流动性的提高,显然影响了人的幸福感。就我对村里的观察,一个家庭如果子女就近工作、生活,每一两个星期或个把月回家一趟,就能够照顾到家里的日常生活,父母在家种地,如果有条件,还可以养猪、养羊,增加些收入。这样的家庭,幸福感是比较高的。而像我们这样,子女离家比较远,父母独自在老家,虽然我们可以给钱,但毕竟有许多日常的事情照顾不到,我们和父母的幸福感都比较低。比如说父母生病了,子女近的可以直接带到城里去看,而子女不在的,则要麻烦得多。因为对父母一辈来说,进入城里现代化的医院,简直如同进入迷宫。无论医护人员的态度,还是各种繁琐的手续,他们都不熟悉。如果子女在,就可以办得更顺利些。因此,家庭规模的缩小与人的流动性的增加,一定程度上抵消了物质条件改善带来的幸福感,使人们主观上觉得生活并没有变得更好。其实,对父母而言,他们缺少的更多的是能够随时叫回来帮忙的子女;对子女而言,是缺少工作劳累之后能够放松心情的港湾。
人员流动性提高造成的另一个后果是农村劳动力缺乏。不仅种地和一般的家务活目前只能依赖于妇女和老人,甚至于农村盖房子很多时候也只能找妇女做小工。这样,农村的劳动力价格也跟着城市一起大幅提高。1995年暑假,我读高中的时候,在建筑工地上干过一个月小工,平均一天的工资只有十块钱。而现在找一个人干活,哪怕是劳动强度并不大的一般性的农业劳动,比如在田地里除草、种玉米、给苹果园施肥这样的活儿,一个劳动效率并不高的妇女每天的报酬也要在一百元左右。即使如此,还经常找不到人干活,因为孩子大一点、家里没有其它负担、比较利索能干的妇女,也有不少人也外出打工去了。2011年,我回老家的时候是4月,刚好村里有个老人去世。我们老家至今仍然采用土葬,需要打墓。打墓现在虽然一般都是用挖掘机挖一个明坑,再用人力向里面打一个穿堂,劳动量已经比早先完全用人力下降了至少一半,但仍然很难找到人。当时丧事管事的人在村里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够打墓的人,最后没办法,只能让几个年近七十岁的老人去打墓。
村里的人际关系也在变化。我小时候,也就是1980年代,村里还有变工,也就是你家忙的时候我给你帮忙,我家忙了你给我家帮忙。不过当时这种变工已经主要是邻里或者血缘关系比较紧密的族人之间了,但毕竟还有。这种相互帮忙不用货币结算,所以也不计入GDP统计,但对农村来说,却很方便。现在这种情况基本上已经没了,如果要找人干活,就必须出钱,而且必须按照市场价出钱,否则根本找不到人。即使家里比如水龙头坏了,找邻居修一下,虽然不一定要钱,但往往也要给一包烟之类,必须有物质报酬。按照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说法,以货币作为交易中介,最早是发生在陌生人之间的交易过程中,而在熟人社会里并不需要。因为在熟人社会里,相互帮助是必须的,也是长期的,虽然今天我帮你,不一定你能马上就帮到我,但总有一天也许我会遇到需要你帮忙的事。同时,这种相互之间的信任也是基于长期交往形成的,也包含着对未来继续长期交往的预期。而用货币作为交易中介则意味着相互之间没有信任,也不一定要建立在长期交往的基础上,等价交换之后,对未来也没有什么继续交往的预期。因为流动性提高,今天你还在这里,我帮了你,但明天也许你就出门打工去了,不能在我需要帮忙的时候帮到我。由此,也就造成了农村邻里之间的行为短期化。
这种人际关系的变化也影响了在农村生活的人们对社会变迁的认识以及感情上的认同。所以,村里人经常感慨,“现在的人情淡得很”。意思就是说,现在农村不像以前那样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薄,交往越来越多的时候需要用钱作为中介。比如红白喜事随礼,我们当地称之为“行情”。以前大家虽然也在意随礼的钱多少,但大家都很清楚,重要的不是随礼的钱到了没有,而是人来了没有。那时候,常见的情况是一家人随礼只有一两块钱,但全家人都来吃饭。现在,因为很多时候都是在城里或者镇上的酒店里办酒席,成本相对高一些,所以办红白喜事的主人越来越在意随礼的钱多少。如果有客人随礼的钱很少,而来吃饭的人很多,主人就会不大高兴,觉得这个亲戚或者朋友不大地道。
幸福作为一种情感体验,当然基于亲人、亲戚、朋友、邻里和村庄内部的感情体验。当这些关系都在处在急剧的变化和重构过程中时,这种情感体验当然也就变得越来越难获得了。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国资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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