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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姿势

[ 作者:康合兴  文章来源:中国乡村发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6-11-21 录入:实习编辑 ]

深秋十月,我想看的不是丹练红彤的满山红叶,想听的不是北雁南飞的啾啾私语,想回味的不是曼妙婀娜的姣美佳丽,而是山浪间那遮天蔽地的稻黄筋枯、农田里遍地潮涌的挥镰呐喊和羊肠路上汗流浃背的挑担背影。

稻黄厚重而又纯粹,呐喊雄浑而又激越,背影坚忍而又韧性,层层叠叠地穿插在山浪间的角角落落、山里山外,承载着老农们一季饱满的梦想化蛹成蝶,精神抖擞地走出农事,步入由镰刀和拌桶指挥的大合唱演奏中。

这个时候,我会肆无忌惮地回味农事,一点一点地仰视老父亲劳作的姿势,自然而然地潜上精神高地的顶峰。劳作中的老父亲,身瘦、筋凸、气喘、一年不如一年,草鞋、短裤叉、头顶斗笠、背搭抹汗巾,就像一株玉米隐藏于秋天斑斓的色彩中,静静地敲击着岁月的静美,耕耘着自己的人生。

我立于军人行列,却是农民出身,骨子流的是农民的血统,脾气也染上了庄稼的性格,虽然踏进军营离开土地十七年了,却像株麦子一样承受阳光雨露,对农事饱含深情,对农活深谙其道,对农作笃诚至深。

天空瓦蓝如水,映照着通体金黄的玉米。它们经受了春夏冬三季的洗礼,突然间就像邻家小妹一样饱满丰润起来,等待一种叫作镰刀和挑担的农具去检阅。父亲是此时的三军司令,他进入玉米地的时候,我很难分清哪是玉米,哪是父亲,因为他栽玉米苗的单膝跪地、扳玉米俯仰起伏的姿势,就是一株谦逊而淳朴的玉米在向秋天致敬、在向土地跪拜。

人生天地之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农作物来命名自己的,那需要一定的品格、境界、积累和成就,父亲绝对是有这个资格的。

春天刚一踏上山间的土地,暄腾的山坳里就会出现一个佝偻背影——父亲套上他的耕牛扶着犁铧,在山间拾级而上的田垅里,耕耘他的憧憬、梦想和生活。那石灰岩夹杂沙粒的泥土在他的趾缝间吱吱地钻来钻去,冷嗖嗖的春风从山坳的缝隙里直闯过来,在父亲斑白的鬓角打个旋儿横扫而过。这时父亲的嘴唇会机械地抽搐两下,继而高高举起手中的竹枝,却蜻蜓点水地落在牛背上,吆喝着牛儿往前赶,他那浑浊苍老的嗓音总让我觉得:在生活的舞台上,只有父亲和像父亲一样年长、长年辛勤劳作的老农才配得上这种纯正贫瘠的土地,也只有他们倔强的坚守才能生产出梦想的稻黄、深沉的呐喊和坚韧的背影,千辛万苦地找寻生命的支点和劳作的真谛!

伫立田头,父亲和父亲一样佝偻的背影和耕牛匍匐拉犁的姿势,在我的眼中是一道绝美的风景,且定格成罗丹手中一尊生命的雕像!

炎热的夏季,整个山坳热浪腾腾、也死气沉沉!父亲一个人扛着锄头挑担向他的梦工厂走去——田野里,所有的青苗都在向父亲这样执著的农民垂头致敬!父亲的锄头在青苗间犹如疱丁解牛一样游刃有余,左右逢源,锄到草死,不伤青苗。那是多年历练的结果,生活逼迫的娴熟,那也是执著,忘我的执著。因为他深深地懂得:家里,有着像燕窝中嗷嗷待哺的三个“黄嘴燕仔”,容不得他丝毫的懒惰!自立更生,丰衣足食,在年轻一代看来,这也许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而在除了只会农活没别的本事的父亲的锄下,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父亲在青棵间时现时没的身影,以及背上成片泛白的汗碱,像敦煌壁画一样穿越风雨的剥蚀,成为我内心世界永远不灭的图腾!

秋天,玉米棒开始泛黄了。这时,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会长时间悄悄地蹲在地头,并无烟瘾也要点上一根烟,让袅袅青烟向着天空飘出一季一季的心事——父亲想起了过去三季的劳作与艰辛,年头到年尾的盘数和清点。成熟的玉米棒高大挺拔,齐刷刷地立在父亲的周围昂首向天,向父亲这位中国式老农颔首致意!

想好哪一天开刀,父亲显示出一年中从未有过的忙碌和紧张。去村里老铁匠炉打一把上等的镰刀,再蹲在门口的青条石旁边撩水细细地磨刃。秋收那几天父亲总是睡不安稳,常常起夜昂头看天——他内心深处总担心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淡一年的期待与欢乐。其实对收下来的粮食,老父亲心里早已安排妥当,需要分几天晒干水气,需要多少棒子悬挂在梁房上,需要多少箩筐上仓,需要把稻谷堆在哪个角落。父亲就在这一片辉煌的畅想中开刀了!他割稻割得风快,砍秆砍得顺溜,透着一股对农事的得心应手。玉米的秆棵优雅地在他的手下逐次卧倒,像黄继光完成了一次伟大的使命一样而悲壮倒下,等待秋后干燥了丢进灶堂燃烧成灰!成堆的稻黄在拌桶的叮当声里有节奏地叩敲着父亲的梦想,干瘦的父亲扛着装稻谷的箩筐,披星戴月亢奋地往家挑,半个月的工夫就把梦想从山间的坡坡坎坎挑回到老屋的犄角旮旯。

收谷这半个月,父亲是不允许自己歇息的,他顶着一头碎草屑,开始把鸡狗牛羊关进圈里,把我们三姊妹统统赶到场院里排兵布阵,剥苞谷、扫晒坪、递箩筐、驱麻雀、扇风车。当玉米完好地投进栈子,谷子响梭梭地倒进谷仓。穗穗金黄、颗颗饱满的梦想,映照着父亲的脸,父亲抹一把脖间的汗,苍老的皱纹舒展成秋天怒放的菊花……

面对这般容易知足的父亲,我常常想:父亲真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纯粹的农民、真正的农民。他下过煤井挣过救命钱,经历过半夜鸡叫为人卖命,熬过“三年大跃进”,吃过草根咽过菜糊糊。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不是他悲壮的生离死别,而是他年轻时吃糠咽菜、节衣缩食的肠肚折腾。父亲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中国老农一样,对“吃”怀有一种潜在的恐惧和极欲的渴望,导致对土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珍惜粮食就像珍惜自己的血脉,善待土地就像善待自己的生命!

母亲说,父亲年轻时脾气暴躁,周而复始的农事把他桀骜不驯的性情磨砺得异常温顺,一种木讷的憨厚久久地承载着父亲的命运。我很难说清父亲究竟是否可以归于性情中人,因为他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从不多言也不巧语,玉米棒一般挺立在庄稼地里,性格并不鲜明可辨。

我知道我目前不是一个农民,但骨子里却旺长着父亲本性的默契!这种对农事的默契无须言表,更是外人无法理解和理喻的!在与父亲30多年的交锋中,父亲品格中对农事虔诚笃定的血液早已流遍我的脉管,在操枪弄炮、舞文弄墨的军旅路上,我常在阳光极好的午后,想念父亲劳作时黝黑而坚韧的背影,想念父亲耕地吆喝黄牛的纯厚乡音。于是,我每次回家探亲,都会卡准稻黄筋枯的时节,尽可能在琐碎的农事时光里,与父亲并肩作战,但很快败下阵来的是我这个年小三十岁正值壮年的儿子,我算是农民吗?能当一个好农民吗?

今年的秋天如约而至,我出差带着女儿回家探亲,只在田间地头转悠一圈,然后逃离了土地。山间的玉米地里、稻田垅上,无论曦光微露、烈日当顶还是夕阳西下,只有衰老的父亲肩搭抹汗巾,赤裸着青筋绕背的双脚,高高举起稻苗,狠狠地砸向拌桶,孤独的身影吃力地划着弧线。山坳里响起了沉闷的打谷声,连绵的打谷声悠长地回荡在山谷间,也声声叩敲在我心里。

当我坐在办公桌前记下这段文字,我满脑子都是:层层叠叠的梯田,有一株成熟的玉米昂首站立,看护着脚下的土地——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六十八岁的湖南娄底新化乡村老农!

作者单位:四川省达州市西外武警支队政治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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