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简介:宣朝庆教授,山东海阳人,南开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院长助理、中国社会学会理事、中国社会思想史专业委员会秘书长、城市社会学专业委员会理事、社会建设与管理专业委员会理事、政治社会学专业委员会理事,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社会思想史、历史社会学、农村社会学等,近年来致力于中国社会建设与治理思想研究。
问:宣教授,您好!正值一年一度的返乡大潮,您作为长期致力于历史社会学和农村社会学的学者,您的乡愁如何安放?
宣教授:关于乡愁的安放,我曾经引过一句诗,“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一个人只有离开家乡,才能感觉到乡愁,它是关于家乡的记忆和情感皈依。但是,在城市化时代,一个人一旦离开了家乡,可能就回不去了,就好像一个人离开原生家庭就再难以回去是一个道理。因此,当前的时代乡愁与古代的乡愁有着重大的差别。
现在乡愁使人回不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乡村的公共品供给不足,特别是医疗、公共卫生、教育、娱乐等方面,让人难以适应乡间生活。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过若干年,这个问题会解决。特别是现在城市养老问题突出,养老资源不足,乡村经过适当的社区适老化改造,可能会成为养老的好地方。所以,到时候乡愁说不定也会变成“城愁”。
问:其实现在已经出现“城愁”,天空一旦飘雪,网上就一片“北京变成了北平,南京变成了金陵”之感慨,其实是人们怀念过往那些充满文化和情怀的城市,也有人称之为广义的乡愁。
宣教授:是的,很多人都呼唤老北京,不喜欢水泥森林。人到老年,可能更希望三五好友,安安静静,找个安适的地方,去休养。适老化的农村就是好去处。钓钓鱼,下下棋,享受一下斜阳夕照、小路柴扉,好个去处。
问:您曾经研究过民国知识分子参与乡村建设运动的那段历史,其中的主要发现能否和我们分享一下?与今天的小部分社会精英回到乡村有什么异同?
宣教授:我这些年延续博士期间的问题意识,探讨中国社会建设的独立品格,着力去发现民间社会发展的自主性,所以在2010年左右转向民国乡村建设的研究。由于我做乡村建设研究,习惯于使用长时段比较的方法,所以发现的东西、看到的问题可能跟一般的农村研究者、中国社会学史研究者不太一样。
首先我认为,中国社会自主性是乡村建设持续存在,从宋代以后到民国时期一直是发展的重要动力。这种自主性集中体现在社区自组织的持续发展中。从历史上看,社区自组织往往表现为平民家族建设、社区乡约建设、义庄、义田等制度探索,但是它的核心是知识分子的组织能力问题。所以,我研究过宋代以张载为核心的知识分子,主要看家族、社区、义庄等制度的近世起源;研究过王艮的泰州学派,考察商业社会发展后,儒学平民化的过程及这个过程对于社会自组织的影响。
然后就是考察民国时期的乡村建设,这个时期知识分子整体换代,过去的乡绅基本不起作用了,城市知识分子承担起乡村建设的任务,这是中国现代乡村建设的萌芽时期。这个时期的知识分子有过渡性,他们在知识上、方法上是新的,但是灵魂上是旧的,还有乡愁,还要回到农村。你看晏阳初这些基督徒们晚上在一起不是研究圣经,而是研究王阳明的《传习录》,他们强调以良知去支配行动,改造乡村。他们把乡村的群众当做自己的兄弟姐妹,认为人都是平等的,群众中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也强调要从群众中去发现他们能动的力量,让他们参与其中、乐在其中、发展在其中,而不是让他们当观众;认为对群众进行教育,应该简单、简化、切合实际需要。这些都是阳明心学的思想。
2006年开始,我研究了韩国的新村运动,有个看法:晏阳初、梁漱溟他们的这种实践,应该给1970年代韩国的新村运动很大的启发。新村运动的核心是乡村建设者工作伦理培训,以他们的工作伦理带动农村的道德改善、基础设施建设,这一套东西是在朴正熙的指导下做的,1930年代朴正熙是日军华北驻屯军的下级军官,应该对华北情况不陌生。但是我们目前还没有资料显示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希望有兴趣的同学去研究。
当前知识分子中间正在兴起走向乡村的大潮,我接触了几个方面,如乡村文化保护者、乡村儒学的实践者、社区支持农业的促动者,他们都是很有热情的人,也创立了不少社会组织。我也跟他们其中的部分人士有过一点交流。目前,是工业化中期阶段,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成长的时期,这个时期的能量很大,社会平稳发展,他们应该能做出比民国乡村建设更大的事业。
不过,在这中间要注意几个问题。一是如何去除百年来形成的贱农意识,这是贵院张玉林教授的说法,我觉得很有道理,贱农意识应该从根子上去除,民国乡村建没有这个问题。所谓贱农意识,按照我的印象,张玉林教授1认为,百年来,中国逐渐形成了以工业、城市、工人为上等,以农业、农民、农村为下等的观念,他有长篇大论。二是要注重农村自身的人力资源开发和组织建设,农村没有自己的乡村领导者,这是很危险的。农村的干部资源非常短缺,有能力的人都进城了,所以此时政府应该作为公共品供给的主体,通过党群组织、合作组织的普及教育,以及其他社会组织的逐步培养,并给予他们经济上、政治上的出路。
这两个问题的背景是,城市化、工业化从农村抽取人力资源,农村要发展就必须有培本固元,在思想上、组织上去完善。我认为这是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做好内与外的结合,城市中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再去发挥作用,功效会大一些,单纯依靠城市型的社会工作,在农村吃不开。
问:城市化驱动下,乡村的空心化正不断演化,如何阻止?它是否会形成新的乡村危机?
宣教授:我觉得关于乡村空心化的问题还是要辩证来看。首先,乡村空心化是建立在一个农村人口特别庞大,农村、农业承载力已经难以应付的地步这样一个客观实际上。在这个层面,现代化国家要大力发展城市,发展工业,甚至要向边疆移民,来解决原来农村人口超出承载能力的问题。现在我们从农村向城市转移的劳动力在加速,这本身是一个好事。空心化恰好说明减轻了农村承载量。空心化当然也存在问题,最严重的就是城市化过程不完善,受到户口限制、城乡二元结构的限制,城市承载量的制约、城市自身保护意识的制约,农村剩下老弱病残人口,导致农村失去了生机。
因此,我建议大力完善城市化、市民化措施,以人为本,保护家庭的完整性,给予移民适当的优惠政策,鼓励完整家庭进入城市。但是这个过程城市也很痛苦,这要看城市的劳动生产率、城市规模、城市治理思维的开放性。现在这种设想近乎有点空想,可以说城市化发展越快,农村的空心化发展越快,因为优质劳动力资源在不断从农村流向城市,劣质劳动力资源才被弃之于农村。
所谓乡村危机的问题,不能说由于空心化就会加重,乡村危机的根源其实在于乡村自主性的丧失。在中央集权不断加强,乡村成为基层,资源不断服从现代化、城市化、工业化的需要,被抽离,乡村危机是必然发生的。这种情况的扭转需要体制解决,真正做好以工补农,城市反哺农村。最近中央出台一号文件,有很多新的提法值得注意。
问:在乡村自主性丧失之下,乡村治理的重点在哪里?是否有可借鉴的模板?
宣教授:目前乡村治理有很多好的典范,比如温岭的民主协商模式,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的村契约化管理,一些城中村的企业化管理模式、广东某些村落的乡贤委员会等,都可以借鉴。其实,还是要培养农民学会开会,增强民主意识,加强民主议事。
注释:
1张玉林教授在其专著《流动与瓦解:中国农村的演变及其动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版)中提到“贱农主义”,指以农为贱的观念、意识、言说、价值取向和政策取向。它表现为压制农民的权利、贬损农村和农业的价值,从文化和价值层面否定、从物理和实践层面上消灭农业、农村和农民。它不只是停留在对农民的制度歧视,而是包括了对农业和农村的轻贱,也即以整个“三农”为贱。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紫金传媒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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