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留住乡愁,用心规划
乡愁一
乡愁,是对过去纯粹的回忆,是离乡后的魂牵梦绕,是把现实生活的烦恼隔离后留下的美好积聚。而今天的乡愁是对乡村问题的惆怅,所以我更愿意思考今天乡村的问题,带着对大工业文明时代的追忆,以及150年前英国大都市集聚后恩格斯对现代城市规划创造理想社会的预言。
乡愁二
过去的几年间,因为参与中国特色城镇化道路课题的调研,我走了九个省的不同乡村,浙江、安徽、四川、湖北、河南、重庆、广东、福建,还有东北的乡村。对我来说,过去的美好已经走得太多:
(一)过去的乡村生活走了。所到之处,传统的生活方式在乡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90年后出生的孩子中几乎没有人愿意学习传统农村生产和生活方式,似乎有一种集体的默契,孩子生来就是要离开村庄的,早则十五、六岁,迟则二十五、六岁。他们期待的是城市的生活。传统的农村生活方式没有继承和传递者,这是两代人生活方式的骤然断隔。一旦离开了乡村,年轻一代感兴趣的只有都市的生活方式。一年中,难得从打工的城市回到乡村,让他们骄傲的是在都市的经历,许多家长也因为孩子能够在都市生活而骄傲,并不为孩子失去传统的乡村生活方式而感到失落。回乡的日子中会有些置于舞台般场景中的展示性的生活实践,等戏完了,继续回到都市中寻找新的生活方式。
(二)乡村的景走了。在四川的地震灾区,我发现所有生活改善的家庭,不管是通过做生意,还是在都市里打工、还是卖农产品挣得的,都把木柱夯土架构的民居改成了红砖空斗、预制板、无圈梁、外贴白瓷砖的小洋房。乡村的房屋发生着剧变,村民为改造了自家的房院感到自豪和骄傲,住在传统房屋中的人也会以羡慕的眼光看着新房屋的建起。传统乡村的景观像马赛克一样快速移动、翻版。然而,大地震进行了遴选。传统乡村景观中的木架构的房屋只受到了地震的损害,并没有大规模塌方;与这场景相对照的是,红砖空斗、预制板、无圈梁的房屋,在地震中成了最大的杀伤力。在地震的伤痛中,我们反思传统乡村房屋、庭院的好与智慧,悟到了坚守的宝贵。
(三) 乡村的山水走了。人人都在关心都市的环境问题,上到习大大下到小白领,都市人的智能手机里都按上实时监测PM2.5的App,可只有真正到乡村去的人才发现儿时小溪中的鱼虾早已不在了,儿时戏水的池塘被堆满了包装抛弃物、白色污染和不能分解的工业废弃品,祠堂边的小河里漂浮着垃圾,桃树的枝桠上缠绕着塑料袋……能够发现几个有基本垃圾回收处理机制的村庄,真会让你感到无比的幸福和眼前一亮。
(四) 最可怕的是,乡村的人走了。我曾经带着一批研究生到安吉做农村生活调查。乡书记说,最大问题是具有组织社会生活能力年龄段的村民在农村是很缺少的。每一家都把家中劳动力按最优秀到最弱排序地送出村庄。如果儿子是最好劳动力的,儿子先走,父亲是最好的劳动力,就父亲先走。剩下的都是劳动力最弱的老人和孩子。这种年龄组成的乡村生活是无法组织起来的。在大都市里,那些不起眼的建筑民工、不为大家尊敬的服务人员本应该是农村中最优秀的社会组织者。而现实的乡村中,一家的劳动力走后,留下的是整栋的空房,如果整个村庄的劳动力离开了,便只剩下整个村庄的空房。村庄里社会生活组织的缺乏,更造成了整个价值观的塌方。不仅留守儿童缺乏父母关爱与日常教育,连老人的传统价值观也受到了侵蚀。乡长所说的几个案例让我在惊诧之余陷入沉思。
乡愁三:三代人的兰溪故事
在整理我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他一辈子的捐款单,除了四川地震等大灾难的捐款外,款项几乎全部走向一个村庄——兰溪,他儿时生活过的家乡。从解放初期的繁体字汇款单、文化大革命时期印着毛主席语录的汇款单、上海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最贫困时期的汇款单,直到他生命最后几年中,用颤颤巍巍的手写下的崭新汇款单上,可以看到有捐小学的、捐祠堂的、捐修路的、捐农村自来水的……这促使我回到兰溪,他的故乡。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总是会说起他14岁离开农村时祖母站在村头送他的场景。几年后,父亲第一次回故乡,我的祖母已经病逝。人们说,是因为祖母在村头送他,吹了许久寒风,在送走她心爱的儿子后就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我不知道,今天仍有多少孩子在离开村庄时有多少母亲站在村头送别。我记得更清晰的是,父亲在退休的第二天就带着他所有的积蓄回到故乡。他说,要回到故乡去,小溪里面还有鱼虾,村庄上有他的儿时伙伴。但是,不出一年,他就离开了兰溪,又回到了上海。因为他发现小溪中的虾米和小鱼早已被农药杀尽,儿时伙伴也几乎都离开了。在父亲的感召下,我开始好好学习这个村庄从南宋到现在的历史。我复印了整个家谱,了解到家族的祖先在南宋时从江西到了临安成为帝师。皇帝赐予祖先这片土地作为落于浙江的封地。祖先有四个儿子,他把一个送回了江西故乡。这块封地,也就是这个村庄,被划成了一个田字形,三个儿子各分得一块,第四块就是整个家族的公共财产。这第四块地由三个儿子分种,田产收入用于补贴全村孩子的教育,供养外乡来的老师。族中规定,不得用本村人做老师。公共财产还用于补贴全村70岁以上老人的粮食,做全村的社会福利,以及用于家谱修订、寺庙维护。除了公共土地上的产出以外,村庄道路两边植树的收入也属于村庄的公共财产。族中还规定,本村的年轻人不可婚娶本村的同姓。至今500年来,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上千人,而祖先的三支还是分得非常清楚。一个家族变成了一个村庄的社会组织,家族的福利变成了村庄的社会福利保障制度。但是近年,和全国的农村一样,宅前宅后的田地突然间荒废了起来,爬满了野藤。因为这里的青年人也开始离开了村庄,农村的人口密度大幅降低,过去精耕细作的田地连接宅前屋后,如今已没有人管理。只有几片最大的土地和池塘,还有人在种地和养殖。
乡愁四:故乡的水
兰溪要做一片度假区。调研基地中心的湖区时发现周边鸡舍、鸭舍的废水都排入了水面,于是我没有先做规划,而是让环境专家取了大量的水样。我跟当地领导说,不管什么规划,水是灵魂,治水是第一要务。同济在做规划,兰溪在做截污的管道。等规划编制完成后再去兰溪,水质已经发生了明显的改善。那是距离第一次看基地的9个月后,同行还有浙江省的领导,看到水面上聚集了大量的白鹭,水杉的根底3米之下清澈见底,水面波光粼粼。我突然悟到了乡村的治理首先是山水的清理,有了青山和绿水,少做一点,少建一些,也会有更多的美丽。当天浙江省领导把这片曾为浑水的湖面命名为兰湖。
乡愁五:故乡的村落
我不想以推倒重来的做法来对待这片村庄,而希望村庄的那一片片泥墙和瓦顶都可以成为人们最爱重的心中记忆。但规划师的无力在于,面对如此大的面积,没有可能一片墙一块瓦地去做设计。我们期望通过百姓来善待他们自己的房屋,组织每家每户进行维护和更新。既避免一个设计师设计手法的单一,也避免新建一片却赶走一片乡情。实际上,这个题也没有破。希望读到这篇文章的设计师,都能下农村,帮每家每户做设计,保留乡情与希望。
乡愁六:故乡的生活
乡愁的留住,不仅仅在于我们这些规划师直接干预的环境、空间、房屋、田园,还有那故乡的甜点、松糕、清茶、鸡子馃、芙蓉糕,是餐桌上的螺蛳、素鹅、肉圆、外婆饼。所以在做规划的时候,会去搜集大量生活中的素材,正月十五的接龙灯、端午节前的粽叶采集、茶叶酒的试制,还有老人、乡邻的参与。乡愁对于规划师,本是超越本行和能力的。我们只能在其中做很小的一部分,规划师在对话乡愁时,需要的是和更多的人形成组织。
乡愁七:故乡的人
兰溪的书记和市长都是外部调来的,没想到的是,年轻一代的领导对兰溪的历史、兰溪的村庄所倾注的精力,让我们这些规划人深为感动。他们跑村庄,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进行环境治理、建立垃圾收集系统、设立环卫工作制度、推动民宿运营,凝练村庄Logo,扶植每个村庄一个的特殊产业。这些让规划人感到了我们作为技术人员的局限,也让我们规划人思考,为了留住乡愁,未来规划到底可以说什么。我们是调研者、研究者、技术支撑者还是各专业工种的组织者,这和做大城市规划时的明细专业分工是完全不一样的职业体验。
如果说,乡愁不应该只是对过去乡村美好的回忆,而更应该是对今天乡村问题的思考。那么乡愁的意义就在于创造,植根于中华大地,在城镇化的进程中,去创造都市反面的新的中华文明。
我们情系故乡,就用心留住故乡的情、景、人;我们可能是外乡人,则用心融入当地、感受当地乡情;乡村的规划所涉技术不多,我们更应该用心让乡村保留纯粹,让传统的智慧在现代农村延续。
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到过去,但可以用心创造更美好的乡村。
(作者:同济大学副校长,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城市规划学刊》2016年第3期笔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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