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太大,不是一个靠形象思维写作的作家所能胜任。所幸各种学术路径的理论家以及政府决策者已经就这篇大文章有了相当多的阐述及实践,多年来的利弊得失还在争论中。我因为一点小小的机缘,对这个问题有一点感受,非关学术及理论深度,愿意略陈鄙见,以就教于方家。
这个机缘是:2006年10月下旬,广西桂西北的永福县搞了一个首届福寿节,国内百余家媒体都有报道。福寿节期间,除了农副产品展销和农民技艺表演大赛等农民们广泛参与的活动外,还请了全县1199名长寿的老人在县城的万人广场上摆了一场“千叟(妪)宴”,用二百张餐桌摆成了一个大“寿”字,老人们欢欣鼓舞,县城内万人空巷,举办者没有请大腕明星来捧场造势,当地的艺术表演团体以及农民们自发的彩调表演、民歌对唱给福寿节增添了欢乐喜庆的气氛,福寿节真成了农民自己的节日。闭幕式上,全县选出的十名寿星以及十名孝星穿过人墙排成的“星光大道”在热烈的气氛中隆重入场,民警和武警战士向他(她)们庄严敬礼。政府官员向十名寿星颁奖后,主席台上的十名寿星又坐着向十名孝星颁奖。这时,一名副县长带领卫生、防疫人员从百里之外的百寿镇取来一罐历史记载中饮之可以长寿的神秘的丹砂井水,让寿星们啜饮。然后,孝星们又扶着老态龙钟的耄耋寿星在动人的音乐中缓缓走下主席台。寿星中有高龄105岁者,而孝星中竟有88岁的老人。这个动人的场面让很多人为之动容。
福寿节期间,举办者还搞了一个作家笔会,作为被邀作家,我有幸自始至终参加了全部活动,除了参观采风,还走进农家,和干部农民交谈。永福县是一个仅有27万人口的山区小县,全县河网密布,年降水量在2000mm左右,气候温润,水资源丰富,自然条件得天独厚、物产丰饶,竹木茂盛,盛产罗汉果、山葡萄、香菇及多种水果,被农业部命名为“罗汉果”之乡。据统计,全县70至99岁的老人有1、86万人,百岁以上的老人有32人,超过了目前世界公认的每10万人中有七名百岁老人这一世界长寿之乡的评定标准,因此,当地干部群众骄傲地称家乡为“福寿之乡”。据称,他们还要发掘和弘扬这里独特的“福寿文化”。历史遗留的有关“福寿”的文物古迹有:晋代葛洪炼丹的百寿岩,南宋留下的摩崖石刻百寿图,历史记载中使一个廖姓家族都寿逾百龄的“丹砂井”,县城中凤山顶上的清代“福”字石刻以及被植物学家认定超过八百年树龄的世界上最大的最古老的一株重阳树等等。“福寿”能否成为一道文化景观姑且搁置不论,但追求幸福和长寿的确是人类的普遍愿望,中国民间在艺术、建筑、美术、民俗以及宗教信仰中所体现出来的福寿祈愿也已成为一个个的文化符号。
如果说“福寿文化”及福寿节是官方倡导的一种凝聚人心、创造和谐社会环境,为经济发展造势并得到百姓拥护从而形成官民互动的一种成功举措,那么,在乡村中,农民们的生存状态、文化心理及风俗习尚更能体现乡土中国的特点。这些特点,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在“城市化即等于现代化”的理论预设下是否应被视为落后和保守而扫荡之?倘若这些皆被“现代化浪潮”席卷而去,它会给农民和农村带来福音吗?这就是本文所要关注的问题。
先让我们从长寿说起。众所周知,适合于生存的自然环境、和谐的人际关系、健康的饮食和良好的生活习惯、宁静平和的精神状态是人类长寿的先决条件。居住在山区的大多数永福农民具备这些条件,他们过着自足、快乐、相对封闭的平静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和远古的先民无异,因此他们能够长寿。有人对这样的“长寿”颇有异议,说:这样的长寿有什么意义呢?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只见头顶一线天,根本没见过山外的世界,即使活上二百岁,又能怎样?这正是流行的“进步观念”,对“懵懂无知,浑浑噩噩”的山民来说,具有振聋发聩的“启蒙”意义。因此,最好的做法就是,先批判乐天知命、自足保守的落后观念,然后让农民们投身到商品大潮当中,激发竞争意识,去奋斗拼搏(“拼搏”,这个流行词儿很有意思,它使人想到冷兵器战场上的肉搏战,似乎人类为了生存和发展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搏杀关头),抢占“制高点”,或者开山挖矿,或者兴办工厂,或者卖田典地,去城里淘金。或者改变产业结构,“逼民致富”……种种做法,都和现代化的进步理念合拍,都是主流意识形态所极力倡导的。它的积极意义和负面作用已经日益显现出来。积极方面它或许真的使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成了私营老板和矿主,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和当地GDP的增长。但是,对于农村整体的社会进步和大多数农民命运的改善程度尚需做出科学理性的评估。它显现的问题是谁都看得见的,有些已经演变成严重的社会问题,如环境的污染(有些地方称得上满目疮痍)、悬殊的贫富差距、乡村的萧条和破败、道德滑坡、腐败蔓延、官煤勾结、矿难频发、城乡间流民涌动及由此带来的严重治安问题。我们知道,中国可利用的有限国土面积上承载着十三亿人口,对于庞大的人口数量,饮用水都是稀缺的资源,遑论其它!国家一方面推进私有化,一方面又鼓励开发,对于有限资源的掠夺势所必然,极少数人富可敌国,多数民众陷于贫困的畸形社会的出现绝非耸人听闻!中央有针对性的提出科学发展观和建设和谐社会证明已经对此有了科学的预见性和战略的前瞻性,而要落实它,关键还在于观念及文化心理的改变。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一个中国农民在山里过着自足快乐的生活,因而长寿,他是幸福的吗?这使我想到永福县百寿镇一个村子里的一幕场景:在那株古老的重阳树下,当一些来自大都市的作家和官员们兴致勃勃,侃侃而谈之时,身边果园的草丛中,一个白发驼背的老婆婆旁若无人,正聚精会神地把草窠里母鸡翅膀下毛绒绒的小鸡崽一只一只地拣到衣襟里,那只母鸡咕咕地叫着,她最后拣到衣襟里两只鸡蛋,又捉住了那只母鸡,蹒跚着走出田埂。这个场面我已经看了好久了,甚至没有听到当地官员对那株闻名遐迩的老树的介绍。后来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个老婆婆,经过交谈才知道。这只母鸡是她家八月十五中秋节时丢失的,已经过了两三个月,她才发现了这只走失的母鸡,它竟然在果园的草窠里孵出了十来只鸡崽,还有两个没孵化的寡蛋。大家听了很兴奋,于是相跟着这个慈祥的老婆婆到家里去。老婆婆进门后,放下了母鸡和衣襟里兜着的鸡崽,在盘子里放了一些白米饭,母鸡咯咯地唤着鸡崽,毛绒绒的鸡崽围着盘子叽叽叫着吃起食来,在一边慈祥的老婆婆脸上现出了温暖的笑容。这个场面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接着,我们到另一户人家去,在那家的堂屋里,长长的硬木椅子上坐着四五个老人,年长者百余岁,最小的也七十多岁了。他们是那样的安详、平和、脸上带着欣悦的表情。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是其中一个老婆婆的儿子,也是这家的男主人,摘来一篮子硕大的脐橙,金黄的脐橙还带着鲜亮的绿叶,他把脐橙分给在场的客人,殷勤而诚恳地叫我们分享他劳动的果实。告别时,我们每个人都带着一颗脐橙离开了。这个场面让我久久地感动,我设想,倘若纽约和巴黎的富豪来到这间屋子,他会认为自己比他们更幸福吗?或者说,中国的农民会认为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幸福更多体现为一种心灵感受,中国农民有自己的幸福。他或许没有走出大山,没到过纽约和巴黎,没喝过人头马,也不知道伊拉克战争,没有私家车,也没有情人……但是,我们不能否认,他们是有自己的幸福的。他们的果园、土地、鸡崽、和脐橙,他们的安详、宁静和淳朴的快乐,他们乐天知命的悠长岁月……这一切难道是没有价值的吗?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在西方文化潮水般地覆盖和冲击下,我们先是自惭形秽,既而忧心如焚,无论民族国家还是具体的个人都被一种潜在的自卑感所笼罩,我们奋起,我们发力,成为发达国家是民族的目标,像美国人那样生活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可是,要十三亿中国人尤其是八亿中国农民过上美国人的生活是可能的吗?这立即就可以给出否定的答案:不可能。那么,倘若多数中国人过不上美国人那样的生活,我们还能称为发达国家吗?如果“发达国家”的指标是每一个国民都成为“美国人”,那么,这个目标对我们就是永远不可企及的梦想!前一段时间,有些地方政府提出“幸福”的量化指标,我认为这起码是不了解“幸福”的精义所在。如果仅把物质占有(享用)的多少做为衡量幸福的标尺,比起千万富翁和亿万富翁来,百万富翁也是不幸的。所以,当我们参与国家之间实力的博弈时,首先要想到民生,当我们提出新农村建设的目标时,要考虑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和农民的精神感受。定规划、上项目、凡事悠着点儿,少搞大干快上,竭泽而渔的政绩工程。我认为城里人无须用悲悯的眼光看待山里人,也用不着向国人显摆豪宅和私家车这些富人的奢华。中国大多数百姓是永远与此无缘的。拼命炫耀美国人和高等华人的物质享受,对中国农民是一种侮辱,是极其无耻和邪恶的,它不仅不恰当地鼓荡起人类的贪欲和掠夺本性,而且播种仇恨、不公和不义。如果全球化只是使第三世界国家变得妒恨和疯狂,像一只被贪欲驱使的狗吁吁气喘地追逐着发达国家手里悬着的一根永远吃不到嘴的肉骨头, 直到累死方休,那么,这样的全球化是可怕和危险的。
的确,世界的不公和不义是个事实,采取鸵鸟政策不是办法。而且,全球经济一体化使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越来越难以为继,我们所看到的诗意的田园生活或许只是一个例外和幻影。再者,如果让中国农民像远古先民那样生活不仅绝无可能,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居心叵测和不可接受的。如果中国农民永远过着封闭而自足的生活,中国就永远是一个落后的国家,不仅经济落后,而且中国只有农民而没有公民,它只利于(或者适合)专横的帝王政治,人们向往的民主政治也遥不可及。以上,只是为了叙说的方便,描画的一个本不存在的图景。事实上,在农村工业化、城市化的过程中,大多数农民已经在寻找自己的出路,他们的生活方式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可是我们不得不正视这样的现实:中国农民虽然为国外和国内的资本家提供了廉价的劳动力,除了挣一点儿血汗钱之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身份(甚至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境遇),他们还是农民,有些甚至沦为无地的流民。虽然政府大力推进农村的城市化建设,或者鼓励城市吸纳农民进城,但是,农村人口仍然保持八亿的绝对数。国家有能力使八亿没受过多少教育没有多少专业技能的农民在城市中创造出足以养活自己的剩余价值吗?即使发达国家所有的制造业都搬到中国能够吸纳八亿人就业吗?人口众多、资源匮乏是中国农业的根本性矛盾,迫切改变自己命运的农民出路何在?新农村建设还应继续驱赶农民涌入城市或者在政府的强力推动下让农民来毁地造城吗?想一夜间“追英赶美”的诸公是否过于急切了?从前“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给农民带来的是灾难,如今“跑步进入资本主义”的“大跃进”就会给农民带来福音吗?
立足中国的现实,认清乡土中国的特色,尊重农民的生活和风俗习惯,因地制宜、循序渐进,一点一滴地改善农民的物质和文化生活,尽量减少冲击和震荡,最大限度地降低改革成本才是乡村建设中实事求是的做法。永福县龙江乡有个社边村。这里距县城百余里,青山逶迤,绿水环绕,杉竹满坡,果香四溢,是一个堪称世外桃源一样的幽静山村。从前这里民居破败,道路泥泞,村里出了一个能人谢水弟,第一个把罗汉果运贩到柳州等地,后来又开办竹木加工厂,发了财。他担任村官后,带领乡亲搞道路硬化、民居改造,男女老少,户户行动,拆除破旧棚屋、猪栏和厕所,光垃圾废料就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先让大家讲卫生,让村庄干净起来,这个做法比起大办工厂、开山挖矿的“壮举”来,真是微不足道。但它立足于农民生活的现实,农民做得起,做得来。然后他们又投资170多万元,家家接通了自来水,修建沼气池、省柴灶、卫生厕所,把猪、牛圈改成砖瓦结构,这个农民也干得起。接着,他们建了一个灯光球场,建了一个农民活动中心,这也是农民承受得起并且也心甘情愿去做的。为了保护环境,村里订了村民公约,严禁到河里滥捕和用野蛮的手段炸鱼,逢节日,村民统一捕鱼,按人口分配。村民承包的山林就是自己的生命线,林木砍伐后马上就会补栽新苗,所以,我们在那里看到了林木葱郁、屋舍俨然、河水清澈、游鱼戏水的美丽,也看到了农民们自足快乐的生活。这个村子举办过三天三夜山歌对唱比赛,吸引各地歌手二千多名,据说远在柳州的歌手也来这里对歌。这是农民的狂欢和幸福。我在一户农家的堂屋里看到贴在板壁上的一张小纸条,细看是村里舞龙队祝贺元宵佳节的“贺帖”。乡土中国千百年的文化传统在农村依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它对农民心灵的陶冶和慰籍,整合人际关系发挥着重要作用。村里有一座土地庙,深切体现了千百年来中国农民对土地的信仰。逢节日及红白喜事,农民都要祭拜主管土地的神灵。南方乡村比较重视姓氏宗族观念,我走进各户农家,见每家堂屋正面都供奉着家族的祖先灵位,各姓氏宗族皆有堂号,如莫氏的“钜鹿堂”,谢氏的“陈晋堂”,黄氏的“江夏堂”等等。我们攀到山上,见一户壮族人家供奉着“江夏堂”的祖先灵位,同行的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立即认出这是自己的宗族。与氏族祖先的灵位同时歆享祭祀香火的,是农民所敬畏信仰的一切神祗与宗教,如谢氏的祖宗灵位前同时供奉着“本县诸庙有感社会一切尊神位,太上三元三品三官大帝之神位,儒释道三教福德之神位,南无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之神位”等等,而廖氏“本音廖氏堂上历代先祖”牌位就径书“天地君亲师位”,涵容了农民们千百年间形成的尊天敬地、忠君孝亲的信仰。农民们本分节俭、和平处世的品德也时时得到耳濡目染的教化。如春联中“守本分而安岁月,存天理以度春秋”,“手足情深当敬爱,妯娌和睦应关怀”“当家始知油盐贵,主事方晓柴米艰”“多行善事继先祖,广积阴功启后人”……这就是中国农民的信仰和生活哲学,它在广大的中国乡村有着巨大的生命力,它是文化,是智慧,也是生活,是农民最后坚守的精神家园。我们应该给以充分的理解和尊重,不应该一概视为封建迷信、落后保守而轻易否定,更不该让物欲横流、惟利是图的商品文化取代它。
中国的农业本就脆弱,中国农民从来就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中国的乡村正日渐破败和萧条,农民是再也经不起大起大落的折腾了!别想当然地唯意志论,别好大喜功,别指望一夜就改变亿万人的命运,立足于乡土中国的现实,为农民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哪怕一点一滴。农民日子好过了,国内外精英们所日夜期盼的中国的中产阶级才能从贫穷羸弱的母体中安全地降生,中国也才能稳步地走向前去。
2006年12月15日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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