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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润生:永远割不断的农民情结

[ 作者:刘佑平  文章来源:中国乡村发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5-10-10 录入:吴玲香 ]

中国有9亿农民,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但中国农民却往往与现代文明相距甚远,被视为弱势群体。人们稍加留心,就会发现,除了在走向繁荣文明的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地方看到的中国,还有另外一个中国——乡土中国。

而在过去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历史舞台上,有这么一个老共产党人,他用他毕生的精力来关注中国农村的一切发展变化,从根本上研究中国的农业问题;他几乎参与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所有农村改革政策的制订,被誉为中国农村改革的代表人物;他始终不渝地心系农民,为解除农民疾苦而奔走呐喊,无怨无悔。

这位89岁高龄的长者,在与相当于孙辈的记者交谈时,依然激动不已地说:我们欠农民实在太多,现在是到了反哺他们的时候了!

老人说:我们欠农民实在太多!

最近一本由在任乡党委书记写的《我向总理说实话》,因痛陈农民疾苦而在全国引起巨大的反响。人们记起了两个名字,一个是作者李昌平,另一个则是为此书作序的杜润生。有评价说:令人震惊的不仅是李昌平向总理含泪痛陈的"农民真苦、农村真穷",更令我们震撼的是中国农村改革的权威杜润生先生以我们欠农民太多为标题写的序言和文中给农民真正的国民待遇的呐喊。

89岁高龄杜老是一个大忙人,经常出差到外地去做他的三农问题调研,我们约了一个月才,好不容易在农业部农村问题研究所那个老式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他。但由于不熟悉路况,加上堵车,我们到达时竟然比原定的见面时间晚了近半个小时。

让一个老人等了半个小时,我们心里说不出的惶恐,但为了完成任务,还是硬着头皮去见这位五十年代就受到毛泽东点名批评的大人物。我们抱着肯定会受到严厉责备的心里准备,没想到杜老见到我们,却十分热情和善地迎了进去,并一再安慰我们不要紧张,不要有负担。还说没想到我们是如此年轻,他很喜欢和年轻人交流。

问清我们的来意之后,杜老谦虚地说:我一般不大接受采访,因为你们写报道,老是说我好话,表扬我。但你们大老远来了,也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归,就随便聊聊。

世纪之初,WTO之后,中国百业待兴,为什么说农民问题是中国最最重要的问题呢?我们的访谈从这个问题开始。

为什么应该关注三农问题?因为农民占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而中国的农民真苦,老先生说得很带感情。

农村、农业、农民的问题被称为三农问题。中国的改革开放本来是从农村开始的,但二十年之后,当中国的城市与工业发展已步入快速发展通道的时候,农村改革出现了无法突破和停步不前的现象,而农民的境况却陷入了一种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困难之中。可惜的是,在目前国内的主流话语中,进一步的农村改革却似乎已被忘却了,人们谈得最多的是WTO与的其他产业发展问题。杜老认为这种现象不太正常。

现在农民收入低,负担重,是全社会都知道的事。但这还只是表面现象,杜老关心农民,为农民说话,却有更深层的理论分析。他说,中国的农民过去和现在都不是国家的负担,相反,中国的农民贡献太大太大。我们共产党人靠的就是农民,民主革命时期,农民是主力军;解放战争中,农民损失了几百万条生命,才换来了我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平时期,又正是这些农民的辛苦劳作,用7%的世界耕地面积,养活了22%的世界人口。今天,中国的粮食产量达到5亿吨,除了满足农民自己的需求,还能养活近3亿的城市人口。外国人都认为,这是一个世界奇迹。而创造这一奇迹是并不是其他什么人,就是我们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兄弟。现在世界市场上的粮食大概是2亿顿,如果中国人不能养活自己,那么把全世界市场上的粮食都买过来还不够,这样肯定会引起世界大乱。可是,正是这样一个对中国社会和人类做出如此巨大贡献的中国农民群体,他们的人均年收入却只有2300元,除了成本,更只剩下1500元,还不到中国城市人口人均年收入的1/4因此,我一直认为,社会对农民的回报,与他们的巨大贡献极不相称。

正是基于这种的认识,当李昌平写《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以一个乡党委书记身份,用切身经历向总理痛陈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时,杜老沉重挥笔作序,大呼我们欠农民的实在太多!

我们搞了半个世纪的社会主义,又搞了20多年的改革开放,为什么农民的收入仍然上不去呢?杜老认为主要有两点:一是我国的财政不富裕,国家要向农民征税,征收土地税、土特税、屠宰税。这种税收政策,把农民收入大大降低。二是农业是个弱质产业,受价格的限制太大。66%的农村人口生产粮食来供给34%的城市人口,粮食有了剩余,改革开放后,农业生产连上几个台阶,却出现了谷贱伤农的现象。再加上农业粮食品种结构不合理,国家每年需要进口5%的小麦,中国粮食市场又受到国际市场的冲击,农民的情况就更惨了。

从前,农民要为工业积累作贡献,国家通过统购统销,利用工农产品的剪刀差,几十年来一贯制的向农民低价收购农产品,提取积累,发展工业。农民作了很大贡献,粗略估计约有6000亿-8000亿元。杜老认为,从国家宏观发展来看,在工业发展的初期,向农民提取一定的积累是正确的。但是现在我们国家的工业发展已进入中后期阶段了,按理说,现在是到了我们反哺农民的时候了。可是情况却并不是这样,我们的财政政策并没有向农民倾斜,国家每年给农民的没几个钱。我们发行5000亿公债,大部分都用于交通运输和国有企业改造,用于农业的只有1900亿元,而这笔钱也主要是用于大江大河的水利建设,并没有直接到农户、农民手里。

杜老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发达国家不补贴农民,布什政府每年补贴给美国农民的有190亿美元。可是我们社会现在讲得最多的是城市失业,顾了城市,就顾不了农村。现在是到了反哺农民的时候了,共产党人应该做得比布什政府还好!杜老一再向我们强调这一点。

给农民真正的国民待遇

“‘三个代表其中就有一条,中国共产党是最大多数人民群众利益的代表。那么谁是大多数呢?毫无疑问,农民是中国的绝大多数,坚持三个代表,就应该坚定不移地给农民真正的国民待遇!说这话的时候,老人显得格外地思想清晰和充满智慧。

只要翻一翻报纸、看看电视,我们就常常会从媒体上看到诸如某农民在京没带暂居证,而被警察抓到昌平做苦役等大量农民进城受歧视的报道,看了叫人非常寒心。在中国,时下更流行一种农民是中国的二等公民的说法。

谈到这个问题,杜老兴趣更浓:二等公民这个说法虽不确切,但反映了部分真实存在,值得关注。我国农村农民生产生活状况,比解放前大有改善,这是肯定无疑的。但和城市市民相比,农民还没有取得完全的国民待遇,有些方面还受到歧视。因此,我才呼吁给农民真正国民待遇。在一篇文章里,杜老列举了农民待遇不公平的10种现象,诸如农民没有自由迁徙的权利农民在接受教育上不享有平等的权利农村没有建立社会保障制度农民没有公平择业的权利农民没有支配土地的权利农民没有公平享受金融贷款的权利农民没有自己的代言人等等,都论述得非常具体而深刻,看了发人深思。

当听说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时候,杜老还要我们给他讲现在农村的情况。在杜老的文章里,提出了农民没有平等受教育的权利。农家子弟考大学录取分数要更高些。农民人口占全国人口70%,但在大学和专科里只占30%的份额,30%的城里人则占70%的份额。我们说:其实还远不止如此,农民即使考取大学了,也没有钱读。很多老家子弟读不起大学,还有的读不起中学、小学。杜老听了不住地摇头叹息:这太不公平了!

杜老认为,农民的疾苦,说一千,道一万,其中最根本的就是中国农民现在还没有享受基本国民待遇。而造成这一现象,是我们长期的城乡二元体制。现在还有的人把农民视为洪水猛野,认为把农民解放了,一定会天下大乱。当年林肯解放黑人,还没有我们这样害怕。为什么我们的有些干部,就这样害怕农民呢?

关键是农民没有自己的代言人。杜老特别强调,谁来保护农民,替农民说话呢?除了党和政府的保护,农民还应该有自己的代言人。工厂有工会,商业有工商联合会,现在各行业也开始建立自己的协会。可是占人口绝大部分的9亿农民,却没有一个自己的协会。杜老回忆说,早在80年代,他就与几位老同志向中央写信,呼吁成立农民协会。当时小平同志说:原则上可以,看三年再说。如有需要,就组织。后来由于多种原因没有着手解决。他非常担心这样拖下去会带来社会问题,希望将来能有所解决。他还从我们的政权性质上分析,给农民完全的国民待遇,这是现阶段必须实行的有利于巩固工农联盟的一项政策,应该受到重视。

杜老说,江总书记提出三个代表的伟大理论,这对农民非常有利,这是最高领导层的英明决策。为什么呢?三个代表其中就有一条,中国共产党是最大多数人民群众利益的代表。那么谁是大多数呢?毫无疑问,农民是中国的绝大多数,坚持三个代表,就应该坚定不移地给农民真正的国民待遇!说这话的时候,老人看上去显得格外的思想清晰和充满智慧。

杜老兴奋地告诉记者,不久就要开十六大了,按照以住惯例,中顾委委员都列席党代会,身为中顾委委员的他,要在党代会上提交提案,再次为农民的利益大声疾呼。杜老还向我们透露了他将要在十六大提交的提案内容:一是减免农税;二是实行国民收入的再分配,根据WTO的原则每年给农民适当的补贴;三是通过法制鼓励向农民贷款,把农村的钱(主要是指各种储蓄)用于农村;四是通过立法稳定土地承包责任制30年不变,确立和保护农民对土地的占有权和支配权。五是禁止不公平征地,防止农民土地资产流失。

我是农民的儿子

不久前有一位伟大的老人说: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深深地爱我的祖国和人民。这句话一直深刻地印在每一个中国的人心中。如今,我从另一位近90岁的老人的那里听到了类似的声音: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永远心挂着中国的农村和农民。

杜润生1913年出生于山西太古县一个农民家庭。早年参加革命,解放后任中共中央中南局农委主任兼秘书长。在中南局工作时,就提过土改结束以后给农民交易的自由,就是商品交换的自由、借贷自由,还有可以雇工、租佃关系的自由等等,叫做四大自由1953年任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秘书长,在邓子恢手下工作。因为对于农村工作,特别是关于合作社运动有一些意见,提出当时的农村合作运动速度应该要慢一些,并主张给农民一些经济上的自由,195510月七届六中全会扩大会议上受到毛泽东主席的点名批评,被指责为是在社会主义高潮到来的时刻,像小脚女人走路”,并因此受到处分。后调任中科院副秘书长。70年代任国家农委副主任, 80年代任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因支持安徽的包产到户,对中国农村改革起了巨大的作用。有评论认为,八十年代中,中国研究改革的专家学者里,最强的队伍之一,就是杜润生领导的农村政策研究室,他们常年持之以恒地的调查研究,始终保持着观察农村问题的前沿眼光,在政策研究和学术讨论上都赢得了领先地位,也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重视。因为在中国农村改革方面的巨大贡献,杜老被誉为中国农村改革的代表人物中国农村问题权威。退休后,杜老仍以中顾委委员的身份,继续关注中国的农村问题,不断为农民呼吁呐喊。

为什么这样一位老者,在别人安享天年的时候,却会如此念念不忘农村、农民、农业问题呢,始终不渝地关爱着中国的农民呢?是因为他曾任党和国家高级领导人的历史责任感,还是一个经济学家的理性驱使,或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正义使然呢?

是什么驱动你一辈子都牵挂着中国的农民?记者的提问单刀直入,想了解其中的奥秘。

杜老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并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也没有什么高明的理论,你说的良知和正义带有太多的道德评判。其实说起来很平常很实在,因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出身于农民,我永远心挂着中国的农村和农民。”“我没有什么非常之处、过人之处,我就是一颗平常心。杜老反复向我们强调这一点。

平常心三字,说来容易,要用一辈子来做,又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胸怀啊。现在的人,要是都能做到平常心这三个字,中国早就应该是太平世界了。

杜老还用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词来解释他关爱农民的一生——“人生的轨道依赖。他说自己一直在农业部门工作,长期关注农民疾苦,久而久之,就形成一种生命的轨道,一种人生的惯性。我现在也只是在这个轨道上运行,我走不出去了。因此,要我不再关心农民,不管他们的疾苦,我没有办法做到。这就是人生的轨道依赖。这种人生轨道依赖,对于那些进了城之后就用屁股对着农民的官员和学者,未尝不是一剂良药。

杜老为中国的农民费尽了一生心血,甚至因此吃了许多苦关,他为中国的农民过上幸福的日子,为中国农村改革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我们要他对自己一生进行自我评价,他说自己不是一个创造型的人,一生没有什么巨大贡献,我的一生,只有不后悔三字,其他就没有了。我只是一颗平常心,唯一勉强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没有留下什么后悔。他就是这样,为他牵挂的农民尽心尽力,哪怕当年因此吃尽了苦头,也不后悔。

老人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情,就是当年因为替农民说话,受到了毛主席的点明批评。他说,当时最痛苦的,就是你明知自己是对的,还不能抵抗,还得违心地表态,违心地作检讨,因为如果你坚持到底,就可能出现最坏的结果,很多人甚至就是因此被剥夺了生命。老人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仍然显得格外地沉重,脸上布满了痛苦。

我们问这位老人一辈子最得意的事是什么,老人谦虚地说没有最得意和值得骄傲的事。但当我们问他这一辈子有没有最遗憾的事时,老者沉思片刻说:我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我做了大半辈子的农村工作,我活了89岁,却还没有看到农民生活真正得到改善,三农问题没有得到足够重视,中国的农民还没有得到真正的国民待遇。不过,老人也和我们一样,相信有三个代表的指导,这一问题一定会较快得到解决,中国的农民,一定会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采访结束好几天了,杜老那和蔼的样子和他那句我们欠农民实在太多,现在是反哺农民的时候了的话,一直印在笔者的脑子里,至今挥之不去。中国的农民,也一定会记住他们的这位儿子吧。

(作者系中国慈善联合会副秘书长,撰写于2002年)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中国慈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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