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晴朗的正午,洞庭湖畔的村庄,三三两两的人家,一栋栋彼此独立的楼房点缀道路田间,宛若一幅江南水墨画,显得既熟悉又陌生。这是我记忆中的家乡——岳阳L市下辖的D村,既没有位于城郊的区域优势,又不属于脱贫攻坚时期的重点扶持贫困村,长期以来没有政策倾斜。正是这样一个“离贫困村很近、离富裕村很远”的处于贫困边缘的D村,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中部村庄的典型代表,就像是乡村振兴的一面面缩影,只有让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的贫困边缘村发展起来,“不让一个村庄落下”,全面乡村振兴才能成为可能。
一、留守:传统生活方式的延续或变迁?
可以说D村基本符合农庄型村落的典型特征,常住人口明显少于户籍人口,现在大约30%的人口留守在家。在家人口的年龄结构不完整,村里的留守人群中很大一部分是60岁以上的老年人,农业劳动力短缺,缺少有活力的自发组织,社区功能基本依附于附近集镇。在D村很少看见年轻人,尤其没有年轻男性。他们大都在城里创业或打工,留在乡下的以中老年人为主,以及少数被外出打工父母留在家乡的留守儿童。
因为人少,且居住较分散,村里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很安静的,除了逢年过节或办宴席的时候除外。作为传统生活方式的延续,村里人现在依然很喜欢请客,虽然规模不算大,但频率不低。涉及老人的寿辰、丧事,有关年轻人的结婚、建房,有关小孩的满月酒、一岁酒、十二岁生日、升学宴等……总之请客办酒是村里较为重大的一次社交场合,名义上是请客、找机会与亲朋们相聚,收礼却是实质内容。一旦收到邀请,不去的话就会被认为不讲情谊,今后双方也再不来往走动了。这样的习俗也带动了一条龙产业的发展,与过去亲力亲为准备宴席不同,现在红白喜事大多是社会化服务,从食材准备、料理烹饪、桌椅摆放、氛围布置、卫生打扫、乐队演奏等一系列环节都有专门的从业者安排,不用乡里乡亲互相帮忙,大家只用准备好礼金,舒舒服服地来做客就好。
在我以前的印象中,D村的娱乐生活较单调、乏味,农忙时整日在田间地头干农活,闲暇时就坐在一起打麻将、晒太阳,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着彼此的家长里短。如今互联网为D村农民打开了新世界,他们的生活也已经完全离不开抖音和微信,甚至几岁大的小孩都能快速地打开手机找到常用的应用软件。受到网络的碎片化冲击,D村的公共文化活动日益分化,越来越倾向于私人小群体化,大家对村里“送戏下乡”或“送电影下乡”等活动并不是很感兴趣,参与率较低。农闲时一般各忙各的,有的打打牌,有的看点剧,有的在手机上唱唱歌,碎片化的社交活动也导致村庄共同体意识逐渐消解,同一个村庄里村民们之间的关系日益淡漠。当然,村里还是有一些能够拉近彼此感情的公共活动,广场舞就在其中。每到晚上7点街灯亮起,65岁的李某兰会准时前往村里的活动广场,与同村的妇女们一起踏上广场舞的欢快节奏,他们的舞步一点也不比城市的居民差。
二、他乡:外出务工者的心灵家园?
随着中国城镇化进程不断加快,大量农民涌入城镇成为农民工,共同参与城市的现代化建设。与大多数村庄类似,D村外出打工人口一般为青壮年,年龄集中在26-50岁,打工地点既有选择在附近城镇的,也有省外沿海城市比如广州、惠州等地,根据当地村干部的大致估计,80% 的外出人口流向省外,岳阳市区的占比可能不到两成。
外出打工是D村农民收入的主要来源。一些文化程度相对较高的年轻人更青睐一些服务业岗位,如城市家政服务、网约车司机、快递行业等,因为就业形式灵活,劳动强度又比制造业、建筑业总体上轻一些,但月均收入水平差距不大,有的收入水平甚至高于制造业和建筑业。今年28岁的李一某就在Y市打工,除了过年可以放几天假,其他时间很少回来,他说大城市的赚钱机会要比留在乡村大的多,虽然自己学历不高,但他对于工作的选择有自己的考量。不同于父辈只看工资高低,作为外出务工第二代的李一某认为找一个“看上去相对体面的活儿”似乎更重要。
与城市居民一样,如果D村人在他乡工作获得了较多的工资性收入,第一时间也会想到买房。通过与当地村民闲谈了解到,外出务工的村民中有相当大比例已在T镇或L市购置房屋,主要是为了小孩的教育。因为不少D村人虽然进城了,但距离“能在城市体面生活”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仅靠务工收入,一般家庭很难在务工的大城市定居。于是往往举全家之力在D村附近的镇上或县城买房,这里的房价不高,教育和医疗条件还比较完善。
在D村,回乡重新翻修老屋也是一个潮流,在他乡漂泊久了的D村人回到家乡总有一种落叶归根之感。D村建了不少外观造型与城市楼房相差无几的房屋,虽然平日里大多闲置,但逢年过节还是会回去看看。这些在他乡的D村人看到自己在老家的“豪华”房屋,似乎有一种“衣锦还乡”的荣耀。
三、种地:对土地的留恋还是无奈?
D村的种地主力军以50岁以上的留守老人为主,耕种主要以满足家庭需要为主,剩余农产品就拿去附近集镇卖,农闲时也在附近打些零工。过去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状况已经不复存在,现在机械化程度比较高,基本上都不用插秧了,田地的翻耕和稻谷收割都是机械。村里一些人买了机械放在家里租赁,因此年纪大的老人种地是完全可以实现的。D村年纪最大的李爷爷已经快90岁了,种了一辈子地,现在依然每天都要去自家菜地里打理,一天不去看都不放心,李爷爷身体很硬朗,种的豆角、南瓜、丝瓜家里人都吃不完,经常送给乡里乡亲吃。
这就是老一代的农民,他们对土地依旧怀有深深的感情,即使年纪再大,都不会放弃种地,似乎地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正如费孝通曾说:“我们的民族确是和泥土分不开的了。”我们是从土里来的民族,在老D村人祖祖辈辈的心里,土地是财富的来源,也是精神上的重要寄托。
但年轻一代的D村人则完全不同,他们对于土地有更强的功利性态度,种田还是不种田,一般要考虑种田与其他行业相比划算不划算的问题。当然,D村“种地年龄老龄化”现象是大多数村庄的一个普遍性问题,和外出务工相比,种地的收益太低,吸引力明显不足,因此,常住在村里的人们大都以副业为主,种地反而是兼职。原本大多数青壮年倾向于外出务工,留在村里的劳动力本就比较少,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又都不愿务农:“单纯种地不挣钱呀,每亩能赚几百块钱了不得了。”
由此看来,收益是农民是否有意愿种地的关键。据了解,一些留守在D村的中年人慢慢荒废了菜园,竟然也开始学着和城里人一样去镇上买菜吃。不仅自己不想种地,D村人也不愿子女务农,务农辛苦且收入低,他们希望儿女将来最好能离开农村,进到城市工作生活。“那才可以赚钱,过的体面。”因此他们对子女的教育都十分重视,基本都将小孩送进镇上、市里学校读书。
四、小结:一个变迁中的村庄,一个未尽的话题
在当前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城镇化的大趋势难以逆转,从长远来看,乡村人口必然会逐渐减少,越来越多的农村劳动力不断进入城市;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所有乡村都会衰落或者消失,依然会有人会选择留守家园,那么如何缩小城乡差距、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应该是当代中国推进乡村振兴战略的基本命题。
总的来说,作为贫困边缘村代表的D村两不靠,自身基础薄弱,现在面临的困境可以归纳为“四没有”:没钱、没人、没产业、没政策扶持,如果在持续推进乡村振兴战略的大背景下,还不重视贫困边缘村的发展,会很容易滑为贫困村系列,给乡村全面振兴带来巨大挑战。D村的空心化、人口老龄化现象不仅仅是中国大部分乡村的现实图景,也是世界其他发达国家现代化进程中不可绕过的困境。需要警惕的是,村庄发展不能运用城市思维来简单看待,城市与乡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发展路径,要着眼长远,把握D村未来走向,明确村庄发展定位,从而科学预测人口集中趋势。长远来看,单独讨论某个村庄的发展并没有意义,未来世界的“连接”最重要,因此要紧跟临近镇、县的发展步伐,推进县乡村公共服务一体化,在整个县域经济发展的大舞台下,实现D村不断向前发展。
中国乡村社会一直处于变迁之中,也不可能倒退而回到过去。只有当乡村和城市重新建立亲密的关系,才能真正走向未来。今年中央一号文件明确了“三农”工作重心的历史性转移,我国已经进入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新发展阶段,“全面”二字既强调落实到单个村庄层面的五大振兴要全面推进,更着眼于整个乡村振兴范围的覆盖拓展,不能仅仅只针对单个贫困县、贫困村的振兴,要从支持贫困户扩大到非贫困户,从支持贫困村扩大到非贫困村。D村作为处于贫困边缘的“中间村”代表,要紧紧抓住乡村振兴这一历史性发展机遇,不断推动规划下乡、教育下乡、医疗下乡、产业下乡、数字下乡、自治下乡,在县域内实现城乡融合,打造D村社会共同体,从而促进农业高质高效、乡村宜居宜业、农民富裕富足。
(作者系湖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中国乡村振兴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书屋》2021年第6期,本文为原稿,原标题为:洞庭湖边的一个村庄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