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陇海线徐州至连云港之间,有一个横跨铁路、毗邻运河的乡镇,名曰“炮车”,那就是我的家乡。外乡人都说“炮车”名字好土好奇怪,但“土而奇”的地名往往寓示着历史悠久。确实,据史书记载:“三国时,曹操在此做霹雳车(抛石车),以攻吕布,故名炮车(原字为“砲”)”。
炮车原为乡,一直归东边的新沂县,1998年也就是我离开10年后划给了西边的邳州(原称邳县,撤县建市后东扩发展),称炮车镇。我的家在镇南边一个叫“墩集”的行政村,名字也够土。在离家的头些年,九十年代那会儿,基本上是每年回家一次,印象里是望不到边的良田踩不完的泥,干不完的农活捉不完的鱼。
这些年,工作忙的关系,有时候是几年回家一趟看看,但,每一次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老乡亲的精神状态、衣食住行、收入来源、文化娱乐不断在发生着变化,传统的村落已经在渐渐远去。我有时会恍惚:这里还是“盛产黄沙和庸人”的地方吗?这是曾经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吗?
今天就凭印象随手写下几次探亲的故事,权且也称“返乡笔记”吧。
1.三叔上班
大概是2006年春节前,我给父母打电话,想说些准备回家过节的事,没人接,就打到了三叔家里。三叔是父亲的亲弟弟,排行老三,地地道道的农民加铁匠一一农闲的时候就打些镰刀、招钩什么的换些钱补贴家用,活儿做得很不错,老百姓都认。
接电话的是三婶。一阵寒暄后,她说你三叔上班去了,六点下班也快了,要不你等会再打。
三叔上班?上什么班?听了三婶的话,我忍不住想笑,心想当了一辈子农民,到头来还“洋”起来了,把抡铁锤叮叮当当地打铁捻钉叫作上班?
后来终于打通了自家的电话,母亲接的,我问起三叔上班的事,母亲说,逗(就)是上班啊,咱这里全建成开发区了,生产板材、家具什么的,咱村的人差不多都在厂里上班,你大(父亲)先前也在那上班,只不过现在岁数大了,看大门了。
以前倒是听说过村上要建开发区的事,没想到真的成了。我问:娘,您呢?母亲说,厂里不要俺,俺也没闲着,在厂边上捡点闲地种,孬好一年的青菜不用愁了。我这不是刚薅点冬菠菜回来嘛。
孩子暑假回家在奶奶捡的菜地里
百闻不如一见。等我们一家三口回到老家,果然看见村子东边的田地上,庄稼不见了,建起了一排排的厂房。我好奇地走进一家板材厂,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骑着电动车上班下班,来来往往的,一打听都是附近多个村庄的农民,摇身一变都成了这里的工人。
在一部车床前,我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忙活,便随口问他们是哪个庄的,没想到对方一开口的口音把我吓了一跳:我们是四川滴!四川人都来我们这里打工?对方见我不相信,指了指左前方说,看那里撒,那一对夫妻还是河南滴哪。
炮车工业园区一角
晚上,下了班的三叔到我家来聊天。他说,过去咱们镇是农业大镇,领导提出要向什么工业强镇迈进,咱们墩集村土地上建起的炮车工业园区,已经有建材、板材家具、机械制造、饲料十几家厂子。农民都变成了工人,哪个厂开的工资高就进哪个,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过去一年卖粮食的收入,还有好多外地人到咱们这来打工。谁能想到,过去咱这穷地方能有今天!
三叔边唠边品着茶,称赞说,这铁观音不错,下次给我带一盒。我乐了,过去烧个开水都怕费柴火的乡里人,如今也懂得品味啦,大进步啊!
2.父亲“下岗”
如果说开发区是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一个开端,那么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则彻底改变了农民的生存环境。
记得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描述过记忆中的农村:凌乱的村落里,走着常年不洗澡的老人,光着膀子吆五喝六的男子,扯着嗓子骂大街的妇女,还有鼻涕流到下巴的孩童;遍地是动物的粪便,不小心踩上,怎么蹭怎么搓都还感觉臭;鸡跳到肮脏的饭桌上,狗偷吃了锅里的米饭;筷子永远是不同材质配对而且长短新旧不一,碗沿上一定有豁口子而且黑呼呼脏兮兮……
如今,这一切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漂亮整齐的农民公寓,跟城里的小区没什么两样。在我们墩集村,就有三四个自然村全部拆迁,老百姓集中到了一个叫“墩集花园小区”的地方居住,原来的墩集村几队几组改称成了门牌号,村民也改称了居民。还有更夸张的是,诺大的炮车镇变成了“邳州市炮车街道办事处”,书记还是书记,镇长却改称“街道办主任”了。这明显是“邳州东扩”的结果。
“邳州东扩”,带来了农村经济面貌的巨大改善,当然也令一部人“下岗”了。包括我的父亲。
父亲是1946年生人,一辈子与庄稼打交道。当开发区建起之后,没有了土地,第一次由农民“下岗”了。他的再就业就是到厂里上班。然而,在他60岁之后,尽管还像小伙子那么能干,厂里还是考虑到老年人不能这么拼了,便让他下了岗,“退居”二线当起了门卫。再后来,工厂搞正规划化管理,门卫等活儿全部外包给了保安公司,父亲又“下岗”了。
闲不住的父亲就到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搬砖、挖坑、和泥什么的,啥活都干。一堆砖头,包工头要求半天清理完,父亲一个小时就干完了;一个坑,要求两天时间填平,半天就不见了坑。包工头高兴,问父亲的年龄,父亲撒谎说,快60了。包工头一看父亲这精气神,嗯,差不多,好好干吧,给你加工资。不过,没几天,工地上登记身份证,父亲露了馅。包工头一看,老爷子,你都快70了,再能干也不能让你干了,身体有了闪失我们也负不起责任。
父亲又“下岗”了,郁闷得很。当2012年春节我们再一次回老家时,母亲跟我们聊起这事,我和媳妇哈哈地笑。聊天间不见父亲回来,便问。母亲说,你大闲不住,又找了份没有工资的“工作”,也差不多该回来了。说话间,父亲扛着铁锨哼着小曲回了家。一问,原来,小区东边有一段长约500米的小路,通省道的,我上学时常走,一直没修,到处坑坑洼洼的,下雨天更甚。父亲便义务干起了修路工,几乎每天都去修修补补,把坑洼的地方填平,生怕谁家的孩子骑自行车不小心摔了,谁的私家车开过去陷了。
我跟父亲打趣说,记得我小的时候,您就天天盼过好日子,经常念叨说,只要孩子能成公家的人,哪怕使一分钱工资,我倒贴也知足了,现在日子好过了,您也是小区居民了,我们也不要您倒贴了,咋还不知道享福呢?父亲说,这年头,城里农村没什么两样了,只要想干抬手就是钱,趁着还能干,干嘛不多干点?人家不要我,我也得有自己的价值啊,修个路啥的权当锻炼身体了,总不能混吃等死啊!
瞧瞧,这就是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境界!
不过,后来听说,父亲又“下岗”了——村东头的那条土路,已经修成了宽敞的柏油马路,再也不用父亲修修补补了。不光如此,还听说,新上任的炮车街道办书记、主任年富力强,很有理想,在前任的基础上大力整治由于建厂开发导致的一些环境问题、小区文明卫生问题,不仅路宽了平了,沟渠池塘的水清了亮了,农民小区的垃圾处理、草坪绿化也都与城里别无二致了。
墩集花园小区外景
环境治理,鱼儿重回江湖
3.时尚乐团
父亲没有为最后一次“下岗”多闹心,因为他可以一门心思在他们几个老年人组建的的“时尚乐团”,尽情地吹他的长号了!
父亲年轻时是一个村里的文艺骨干,没大包干之前,村里每年春节都要搞乡会,就是各村编排一些旱船、舞狮、柳琴戏(江苏地方剧种)节目,各个乡村串演,记得父亲说过相声,演过小品里受儿媳虐待的老婆婆,柳琴戏《王宝钏寒窑十八年》里的爹爹。每年春节到处看乡会,伴我渡过了快乐的少年时光。
然而,自包产到户之后,乡会便不复存在了,那热闹的场景、纯朴的唱腔也只是存在于人们的记忆当中。
几年前的一天,妹妹打来电话说,与父亲当年一起演乡会的几个老少爷们,商量着老来无事,组建一个乐团,把吹拉弹唱再捡起来。我说,这是好事呀,老有所乐嘛。妹妹慢吞吞地说,妈不支持,怕人家说老不正经的。我笑了,说,跟娘说,老年人了怎么快乐怎么来,我们支持。
妹又说,俺大向妈要钱买长号,妈不给,俺大也真是的,本来乐团里继勇叔、玉坤哥考虑他不识谱,就让他打钗,轻松还好学,可其他人也有不识谱的,俺大就把打钗的活让了出去,说自己买长号学,费钱又费脑子。我说,多少钱,我给出。妹妹说,不用了,1200块,我已经给买来了,大天天起早贪黑地练,现在都能吹十几首曲子了,可就是妈不乐意让他出去演出。
2014年春节回家,几乎见不到父亲,母亲说,春节里办喜事的多,你大他们那个乐团忙不过来,天天有人请,赶场子跟往年演乡会似的,有时都跑到徐州那边去吹。我笑着说,娘,您不是不让吗?母亲说,不让,你大他就成天跟我生气,后来我想,算了,有好日子过,何必天天生气,爱怎么地就怎么地吧。
晚上,父亲很晚才回来,一身演出服很神气,舍不得脱,非要跟拉中提琴的孙子再合奏一曲。我儿子也很配合,爷孙俩吹拉了一首《东方红》,又演了一曲《百鸟朝凤》,在母亲的催促之下方才罢休。父亲讲起乐团生活眉飞色舞,说有吃有喝还有钱赚,主要是心情舒畅。
我问父亲,您一个简谱不识,怎么学会的十几首曲子?父亲骄傲地说,谁说十几首,我现在会吹三十多首啦,谁生下来什么都会啊,我大孙子学琴不也是原来什么也不会嘛,不会,就学,只要你喜欢的,学起来很快。
父亲接着又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时尚乐团”?咱吹的弹的都是西洋乐器,比他们那些琐呐、排箫的时尚得多,甩他们好几里地呢!为什么我们的演出火,请咱的人多,就是时尚。现在生活好,人人都爱时尚。没有红白事,我们自己演,快活,高兴。
说着,父亲的手机响了,他接了,说了几句什么“好的好的”,扣了电话便脱下了类似军乐团服装的演出服,跟母亲说,快帮我熨熨,刚来电话说,明天我们还要赶张村的一场喜事。母亲接了衣服埋怨说,就你忙,孩子回来了也不沾家。说着,还是支起了熨衣板,在滋滋的热气中,一件平整威武的演出服就熨了出来。
看着父亲兴高采烈的模样,还有母亲默契的配合,我们打心眼里高兴。忽然间感觉,对待生活的激情,就像那冒着热气的熨斗,把所有的坎坷创伤都足以抚平,剩下的路便是一马平川,你只管开心地向前走,好比眼前的父亲。
今年春节,没有回家,但又听说了一件新鲜事,母亲加入了“墩集花园”小区的广场舞队伍。
炮车,墩集,谁还能再说它们是“土”的代名词?
村落不再,与村落一同消逝的是贫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我们世世代代苦苦追求的幸福。
(本文图片由墩集花园小区居民丁玉龙提供)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鲜为人知”头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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