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和他们那代人
又到了父亲节,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写点什么,追忆父亲的一些往事。前几天让女儿在家找出了我保存的父亲的简单档案,里面仅有父亲去世时找人画的一张画像,一份父亲1970年自己书写的一份个人简历,两份当选为县、镇人民代表的证书,我最希望能找到的他的解放前后的老照片,则没有能保存下来。
一、从民国走过的父亲
我是1956年出生,记事时是在1960年前后,那是生活最困难的时期,对于父亲在1949年前的经历只能从他简历中了解到。在他生前虽然也曾简单提到过解放前的一些事,但明显地感到他回避过去,似乎说过去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我们也不敢多问。倒是1941年出生的大姐对儿童时期的一些记忆,使我对那个年代的家庭有了模糊的印象。
据父亲自己的简历记载,他1901年出生在泗水县泉林镇卞桥村,家庭成份是中农。他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三,原名振寰,工作后改名秦十洲。卞桥村应该是一个秦氏为大姓的村。父亲家境较好,但并不是以经营土地为主,而是开了些粉纺、染纺、点心坊等手工作坊。因此,由于土地不多,几个兄弟分家后,家庭成份解放初只给划了个中农。父亲的两个哥哥以务农为主,弟弟早夭,有两个姊妹也都嫁在当地农村。父亲早年应该比较聪慧,在当地上完几年私塾后,因清末新学已较快兴起,便被家中送到了济南上新式学校,后于1922年前后考入了公立山东农业专门学校,学习农学。
这所学校是清光绪27年(1906年)创办的山东农业高等学堂,是山东大学堂的一部分,1913年民国建立后改为公立山东农业专门学校。1916年,张宗昌督鲁时,下令将当时公立的农专、商专、法政、工专、医专等六所专门学校合并成立省立山东大学,后由济南迁青岛,成立国立山东大学。学校创办初期,多由留学欧美和日本的留学生担任教员,学生多是秀才出身,毕业后可直接出国留学。当时新学初兴,招生很少,十年招生不过几百人。这所学校是山东最早的公立大学,后来成为山东大学农科和现山东农业大学的前身。
父亲于1926年左右在该校毕业,先在山东河务局当防汛专员(临时短差),后来在一家私立小学当办事员,后来成为教员。二、三十年代有大学学历的人极少,因此,虽然是自由职业,工作不固定,但工作也似乎不是十分难找,都是以教学为主。1932至1934年,应济南私立正谊中学校长鞠思敏先生之聘,在正谊中学担任农学和博物教师。这段时间,正是名人张春桥(1917年生)在正谊中学求学,当文革中张春桥大红大紫之时,电影中常常出现他的形象。父亲曾悄悄对我说,此人当年在正谊中学是他的学生,还有当时的模样。 30年代,父亲主要在济南师范学校和正谊中学教学,学校多是一年一聘。当济南的学校不再聘任时,也到外地的学校找工作。按照现在的话说,30年代他的青年时代,还是个“济漂”,到处打工。济南之外,他1931年曾到乐陵县立中学当教员,1934年,曾到临沂乡村师范学校当教员,1935年到1936年,在诸城县立乡村师范当农学和博物教员,1937年,在滕县县立乡村师范担任农学和博物教员,1937年下半年到1938年初,在莱阳山东省立第四区农场担任技术助理员。“七七事变”后,日军进攻山东,父亲回到泗水家乡避难,1938-39年基本上未出来工作,而是在家乡侍母病。
大约在1939年前后,父亲在泗水老家的前妻因病去世,并未留下孩子。当时父亲年近40岁,家里便张罗着再给他娶一个。正巧我姥爷带着家人逃难到泗水,无着落,其女儿尚立清十八、九岁到了该出嫁年龄,姥爷见我父亲是个文化人,虽然年龄大我母亲20岁,也就作主将女儿嫁给我父亲。姥爷的家乡是汶上县城南部的尚家庄,靠近济宁。虽然文化不高,但在当地也是个传奇式人物,他好像懂些中医,会给人治疗一些疑难杂症,常常是手到病除。另外据说记忆力惊人,在外面听说书人说一天,回家就能绘声绘色复述一遍。因此,虽然母亲从小就没怎么上过学,但是也心灵手巧,记忆力强,会把姥爷讲的故事,如三侠五义等内容讲给我们听。父亲接受了与前妻聚少离多,未能生育的教训,以后工作时便把母亲了带出来。
在家乡泗水待了两三年后,因生活所迫,父亲又出来寻找工作。当时济南虽被日军占领,但教育并未停办。当时济南农业学校缺教师,经朋友推荐,父亲便应聘到济南农业学校当农学教员。日伪当局曾劝他担任公职,但父亲坚辞不受,不愿为日本人服务,只担任教员。后来私立正谊中学又请他回去担任教员。1945年抗战胜利后,工作生活相对稳定,家乡泗水的一些在济南求学的亲戚,常常住在我家。听母亲和姐姐讲,人最多时,家中有二、三十人,几乎是免费吃住。父亲那时工资较高,大约每月工资可买60袋洋面,即精白面粉。父亲出门也是坐三轮包车,穿呢子大衣和西装,母亲和大姐(1941年出生)跟着出去会客,也常穿旗袍。可惜当时的照片在文革开始时父亲怕惹事,被付之一炬。
1948年9月,济南成为国共内战中,被解放军攻克的第一个大城市。母亲回忆当时父亲不在济南,解放军宣告将炮击城外圩里,让百姓出逃。母亲便和一个舅舅,带着大姐、二姐和三姐,分别是8岁、4岁和不足一岁逃难,母亲说当时路上到是尸体,耳边枪声不时呼啸而过,当时已不知害怕。好在历尽艰辛逃了出来,等济南解放后,秩序稳定下来,父亲又把母亲和姐姐接回济南。
父亲早年读书,除少年时代学习儒家传统的经典,如四书五经外,大学是以西学为主,授课教员许多是留洋归来的学生,解放后我看到家中的书籍还有遗传学、进化论、植物栽培与育种方面的专业书籍。因此他的思想以西学为主。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社会中流传着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等思潮,他是坚定了“科学救国”的决心,因此远离政治,不事权贵,不参加党派,只从事教育与科学实验。当时同学中不少人从政,有人也劝他加入国民党,并许以可担任省议员职务,他坚辞不受。日伪时期拉他去做演讲,宣传什么东亚共荣,他也予以拒绝。解放后有同学动员他加入共产党,可以回原籍当县长,他也拒绝,可以说是保持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
二、回到兖州古城
解放前,父亲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以教书为生。解放后由于体制的变化,自由职业很难生存,一切有用的知识分子都被纳入体制之中。解放初,父亲到山东省实业厅工作,从那时起,才开始计算工龄。可能是不太适应机关的工作,他从省城先调到潍坊的实验农场从事技术工作,后来可能想离的家乡近一些,就调到了滋阳县(解放初期兖州与曲阜合并,称滋阳县)县农业局,在局属实验农场、苗圃等从事技术工作。那时,不像现在从省城下去,无论如何也要弄个一官半职,而他不愿当官,仅是一个普通的农业技术人员。后来评职称,好像只评了技术十一级,相当于中级职称,因而工资不高,仅有68元。初到兖州时,姥爷、姥娘、父母和三个姐姐都靠他的工资生活,经济上便显得捉襟见肘。
兖州是个古老的地名。在夏商周时期,曾有天下九州之说,其中就有兖州,而且古成语有“主兖九州”。如果说中华民族起源于黄河流域,那么兖州正处于黄河下游的核心区域。汉武帝时期,兖州成为正式的行政区域,当时汉朝在十三州设立刺史,其中设有兖州刺史。兖州领现在的山东南部、河南西部的大部分区域,相当于省级建制。后来随着行政区划的不断改变,兖州作为地域行政中心的地位下降。明洪武十八年,升兖州为府,领济州、曹州、沂州、东平州四州及23县。明朝初年,太祖朱元璋曾封自已的小儿子朱檀为鲁王,后将藩王府建在兖州,因此,兖州有王府建在城内。兖州府城也扩大了规模,改原土城为砖城,南城墙向外扩展两华里。城区北部是宫苑区,南半部则是各种衙门及民居。城南半部有三纵三横的六条长街,至今的兖州城仍沿袭着明代形成的格局。又疏浚原在城外的丰兖渠,改名府河,又称御河,河上建桥多座,其中的中御桥正对皇城大门,连接御道,桥上有培英坊,雕梁画栋,钩金沥粉,四角飞檐。清朝沿袭明制,区域变化不大。兖州古城,系明清所建,体现了政府所在地的规模,比一般县城要大许多。父亲曾对我说,兖州地位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为攻克济南,先打下兖州,切断津浦铁路的南北联系。近代以来,兖州一直有师级建制的重兵把守。解放后,父亲有由济南调兖州,可能一是看中兖州距泗水原籍较近,农业发达。二是感觉兖州文化底蕴深厚,交通方便。民国时期设有兖州农业学校,从事农业技术工作也有条件。
1948年,兖州曾短暂设市,但随即取消,改成滋阳县,县府在兖州古城,曲阜归滋阳县。当时滋阳归属尼山专区,1953年,滋阳改属滕县专区,后改属济宁专区。1962年,滋阳县撤销,设立兖州县和曲阜县,归济宁专区所属。
一个地区的经济社会繁荣发展程度,是与该地的行政级别高度关联的。行政级别的降低,往往伴随着经济文化的衰落。尽管兖州从前朝的省级行政中心,降低到府级,再降到县级,但其文化底蕴还算深厚,小时候对兖州的印象,市井比较繁华。贯穿县城东西的老大街,店铺林立,各类商店、饭店,影剧院、理发店、照相馆等,排列起来,也算繁华热闹。1911年津浦铁路开通后,兖州作为一个火车站,南北物流、客流的增加,又促进城市工商业的发展,城中的烟厂、纱厂等工业也渐渐兴起,有了近代城市发展的雏形。
在东西横穿兖州的府河上,有着多座桥梁,其中居中的是中御桥,还有东御桥、西御桥,还有九仙桥、神桥、府桥等七、八座桥梁。有些地名沿用了兖州府的街名,如考棚街、息马地(王府驻地息马的地方)、鼓楼大街等。五十年代城墙虽然拆除,但残存的城廓、护城河还存在,体现了一个古城的神韵。城里还有一些士绅留下的明清建筑。
我家大约在1951年前后才搬到兖州。本来县农业局可以帮助安排宿舍住房,但父亲沿袭了在济南租房居住的老习惯,一直租房居住。大约在1958年前后,搬进了兖州大户人家史家大院的前院,租住了史海秋先生叔父家暂无人居住的老式房子。史家后院有一座二层小楼,号称史家大楼。实际上仅有两层,上层好像是做储藏室用,经常有鸽子从窗子里飞进飞出,我们从未上去看过,楼下有姓徐的一家租住。史海秋先生则住西侧的房子,房子后面有个小型的花园,养一些花,还有怪石假山,十分幽静。史海秋先生我的印象是一个清瘦而十分有民国范的老人,穿中式服装,据父亲说他是清末秀才。原准备考取举人进士等功名的,但科举废除后,也上了洋学堂,后来当过兖州一中的教师和校长。父亲租他家的房子住,也主要是因为他是个开明士绅。他与父亲都是县政协委员,他是教育界,父亲是科技界。当时县里政协委员不多,仅有几十个人。有时他两人分别去参加会议,常帮对方将政协发的学习材料领回来,由我给老先生送去。记得学习材料上都盖有县政协的菱形图章,上面写着秦十洲委员、史海秋委员。
我家住的前院是个四合院,三间正房飞檐斗拱,是典型的清代建筑,房脊和飞檐上有些砖雕的动物,房前有大约一米多宽的青石垫起的地基,上面有厦檐,可以遮雨。房内有四梁八柱搭成的框架,用木槅栅将三房隔开。中间正房摆有长条机,前面有八仙桌,两侧有太师椅。家中规矩是,左边椅子是固定父亲的座位,也是贵客的上座,右侧是母亲的座位,一般孩子们不去坐这两个座位。当时还没有电灯,桌上有个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较亮,只有孩子们写作业时家长才让出来。
说是四合院,其实东屋、西屋、南屋均已倒塌,只剩下墙廓遗迹,因此显得院子比较宽大。三间正房两侧还有两间耳房,东侧已经拆除,西侧的房子住了一位女士,姓刘名珍,丈夫姓魏,我们都喊魏大娘。其实她年纪还不到五十岁,但穿着粗布大褂,在我们孩子看来已经挺老了。她丈夫在北京工作,常年不回来,当时我们并不了解她的底细,但觉得她很有文化,读了不少书,经常给我们讲《红楼梦》、《西厢记》、《笔生花》等书中故事,特别是讲的冯梦龙所著的《警世通言》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转运汉巧遇洞庭红”等故事,让我们入迷。夏天晚上在院里铺上凉席纳凉时,她常教我们一些唐诗宋词,诸如“春江花月夜”等。直到近几年,从她外甥那里才了解到她的一些真实情况。
魏大娘(刘珍)原是济宁的一个书香门第出身,其祖辈曾做过清代江西布政使或学政之类的大官,父辈曾留学欧美。她下面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解放前因病早亡,父母抑郁成疾也先后去世。她1935年前后嫁入兖州大户魏家,丈夫魏中俊,早年当兵,结婚没几年丈夫便随军离开兖州参加抗战,是傅作义部下。北平和平解放后,他作为起义人员被安置到北京市东城区工商联工作。刘珍嫁到魏家后,并没有与丈夫过几年团聚生活,也没有生育。但三个妹妹随他在兖州上学,应该是魏家供养。其中三妹、四妹后嫁到济南,五妹参加解放军。四妹刘婷兖州一中毕业后考入山东省卫校,后在山东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不幸的是,刘珍这位书香世家的小姐,嫁到兖州,没过几天好日子,解放后被定为地主份子,被罚每天扫大街。我们印象中,她永远穿着蓝大褂,围着灰围巾,已沦落为"溅民“,没有一点知识女性的样子。她四妹的儿子张峰1956年出生,与我同年,七十年代在曲阜插队,1978年考入山东中医学院,毕业后在省医科院工作。她家的情况是我通过张峰了解的。
我记事时,家中生活十分困难。1961年父亲退休时,由于解放前的自由职业不算工龄,退休工资由68元降到40.80元,供养一家人已十分困难,几乎每个月都要找亲朋好友借债,勉强维持一家人生活。姥爷姥娘在我家住不下去,就去临淄农村投奔二舅家,后来没多久就先后去世。因为生活困难的缘故,大姐和二姐都只读完小学,就未能继续深造。大姐工作不固定,在戏园卖过票,1962年被下放而失业。二姐则在1958年以14岁的年龄,招工到铁路兖州机务段工作,以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
对生活困难的印象,一是父亲写个字条,让姐姐和我去出面借钱。在兖州一中住校的老师中有他的学生,二姐就经常受父亲委托去找老师借钱。等开了工资,往往先还账,每月再去借,时间久了,大家都给准备好。二是每到春节前,父亲都买十多张一开大的红纸,写几十幅春联,带着我到繁华的街头去卖。因天气冷,常常手脚都长冻疮。好在因为父亲字写得好,卖得很快。每逢过春节,都靠卖春联补贴家用。父亲一辈子瞧不起做生意,自己为生计,不得不上街摆摊,不知是不是有斯文扫地的感觉。
父亲退休后,在自己院里建了一个花池,凭他对园艺技术的熟悉,花池经营得十分兴旺。因此,喝茶赏花就成了前后院几个老人的乐趣。交流最多的当然是后院的史海秋先生和我父亲,他们二人的共同爱好就是写字和下棋。父亲写了一辈子字,从未间断,主要写的帖是魏碑,有郑文公碑和张猛龙碑。那时买不起宣纸,就用旧报纸写字。史先生主要写小楷,十分娟秀,曾花十多年功夫用小楷工整抄写了《资治通鉴》等史书。一般如有人求大字,他都推荐由我父亲写。写小楷,则由他来。记得最多的情景就是他二人喝茶、下棋,交流对时局的看法。我那时对他们谈论的内容不懂,但对看下象棋有兴趣。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两人下棋总是不分输赢,因为每盘棋都是下到还未死棋时,便推盘哈哈一笑了之。原来二人是棋逢对手,往往看到自己将输棋时便推盘认输,哈哈一笑,双方都给对方留面子。
六十年代初,记得我家较穷,父亲订阅了小开的《参考消息》报,了解世界上的大事。史先生则订阅了《人民日报》,了解国内大事。我是一个报纸传送员,几乎每天为二人在前后院传送报纸,互通有无。那时的印象,史老先生家中所存的古籍线装书很多,我家则有一些农业科学的书籍。史家大院离县图书馆很近,仅有200米左右,县图书馆设在关帝庙里面,后院的藏书室便成了我们几个孩子常去的地方。有时父亲让我们拿了他的借书证去替他借书。父亲从未说过他是个什么学历,解放前从事什么工作,我还是从借书证上看到学历一栏写着“大学本科”,那时才知道原来父亲上过大学,但不知“本科”是什么意思。
自己记事时,父亲已经退休。在家中读书读报和练字就成了他的主要工作。家里正房中印象中最深的就是挂了两张地图,左边是中国地图,右边是世界地图,都很大。因此从小便对地图有兴趣,知道了中国在世界中的位置,中国各省份的位置。对地图的重视可能是父亲的名字“十洲”所致,他关心国际时事,每天从《参考消息》中了解世界大事。也读《人民日报》,关心国内大事。另外还有一本中国地图册,我无书可读时,便整天看这本地图册,心想以后有条件,能到全国各地走走就好了。现在想想,是地图和地图册,开阔了自己的眼界和格局。自己参加工作后,直到退休时,几乎跑遍了全国各省,也借调研机会,跑遍了全省各县区。原想退休后有了时间和钱,再到世界各地走走。但遗憾的是,刚退休就患了中风,行动不便,周游世界的愿望是实现不了了。好在几个主要国家,如美国、俄罗斯、日本已经去过,世界文明古国埃及、印度也赶在退休前去了一下,其他周边国家如韩国、越南等国家,以及非洲的苏丹,中东的阿联酋、卡塔尔等十多个国家,开阔了眼界。北欧、澳洲、南美一些地方看来是去不成了,但与从未乘飞机出过国的父亲相比,已经已是十分幸运了。
父亲对子女的教育方式既严厉,又宽容,主要是鼓励我们要多学习,追求提高自身素养。上学前他就买了些便宜的毛边纸,用红墨水和毛笔写成正楷体让我描红,也告诉各类字体的特点,如颜筋柳骨,掌握毛笔字的基本要领。写的内容是三字经、百家姓及唐诗、宋词,这种让你既认了字,又写了字,又学习了传统文化的方法十分有效。写毛笔字的底子,古典文学底子,就是那时打下的。
当时家中没有多少书可看,就从图书馆借书看。主要是借中国现当代文学书籍,到小学毕业时,当时能见到的小说差不多读了一遍。当然有些书是家原来留下的,如《红楼梦》、《三国演义》等。有些书,如父亲当政协委员发的学习材料,中苏论证中的“九评”,理论性强,是看不懂的。但有些材料,全国政协委员会写的回忆录,特别是一些国民党将领,侯镜如、陈长捷,王耀武等特赦人员写的战争回忆,很喜欢看。还看过末代皇帝溥仪写的《我的前半生》等书。因此接触的东西比较杂乱,并不是完全是红色的书籍。
1965年前后,房东(史海秋先生的婶母,我们喊她三奶奶)带着外孙回来了。当时大姐二姐已结婚,住了出去。我家便腾出正房西面房间由三奶奶和外孙亚新居住。三奶奶是个慈祥的老人,有一定文化。女儿兖州一中毕业,嫁给了一位解放军军官,是河北宣化炮兵学院的中校教员。由于住房老旧,时常漏雨,她便与史先生协商翻修住房。街坊邻居获悉后,很多热心出主意,说老房子四梁八柱的木料卖掉后,就足以够翻修的费用。整体翻修住房时,四邻们自觉出工,不要工钱,主家只管吃饭。翻建住房很快完成,我们住上了全新的房子。从这件事情上,看出了史家作为城里的地主大户,与街邻四舍的良好关系,并不像宣传的那样地主与贫下中农的严重对立。同时,也看到史家人出门时,有街上深受尊敬,家中有什么事,街坊四邻都热心帮忙。史先生为什么成为开明士绅不清楚,估计是土改时将土地无偿给穷人,而自己以教书为职业,不经营土地,他的几个子女也都考上了大学,儿子史鉴后来曾任中国科学院情报研究所的所长,和图书馆馆长,女儿史邵惠在北京化工学院当教师,八十年代我去北京时还拜访过他们,他们的子女小时候曾在兖州度过,我比他们大几岁,曾带他们玩过。
三、文革狂飙与士绅的没落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通知,《人民日报》6月1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一时间,满街上都是红卫兵的小将,“破四旧”的高潮席卷全城。四旧是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凡是古老的东西,都是破的范围,先是跟着看一些古老的建筑被毁。那年我10岁,上三年级。突然宣布要停课闹革命,没什么事情干,就到处去看热闹。亲眼看到兖州一些古老的建筑,如著名的范氏牌坊,关帝庙前等的牌坊被拉倒。拉牌坊时,几百人用绳子也难拉倒,后来又调来了几个拖拉机,才将石牌坊拉倒。兖州有个著名的天主教堂,高大华丽。砸教堂那天我去看了,到处都是彩色的碎玻璃,我还捡了两块当宝贝。神父和修女们被纠斗,跪在一个角落被红卫兵批判。有人竟然跑到教堂会堂的大面案上对着馒头尿尿,那种场面令人胆战心惊。
“破四旧”进入家庭,史家大院首当其冲。后院史海秋先生家中旧书籍、字画、瓷器等被搜出、烧毁、砸烂。预先得到信息,史先生将自己最珍爱的古籍善本、名人字画和自己辛苦20年用小楷抄录的《资治通鉴》等古籍藏在自己为自己准备的寿材(棺材)里,并用砖封起来,也被红卫兵搜出,一把火烧掉。老人心疼地直掉眼泪。我家为防不测,预先将一些解放前的老照片和几乎所有书籍先行焚毁,但我家并不在抄家范围,事后父亲也十分心疼。魏家大娘属于"四类份子",是抄家重点,但她只有一间小屋,里面东西不多,但看到一些精美瓷器被砸毁,一些古旧书籍被搜出烧掉,赖以生存的一点金银细软被抢走,她跪在地上看着一声不敢出。
1966-1967年是“文革”最疯狂的两年,满街上被贴满了大字报,许多原来的领导干部和四类分子一样,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游街示众。记得原来的小学校长和教导主任也被批斗,戴上高帽子,反剪双手,坐“喷气式”,被一些红卫兵猛踢。有个同学的母亲多年守寡,不知被什么人揪出批斗,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游街,人格被极尽凌辱。士绅这种词已早被列为政治敌人,被”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文革开始,既是红色恐怖,也是白色恐怖。红色是满大街红旗招展,街上的青少年人人佩戴红袖章,到处是红色语录牌,人们唱语录歌,满街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白色是机关、工厂、学校,街道各单位铺天盖地的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一中操场上三天两头开万人批斗大会,批斗的主角,往往是”走资派“,也有知识分子。记得有一位中学老师不知为何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双腿已被打断,有人用抬粪的箩筐将他抬进会场批斗,愤怒的群众朝他扔石头、土块,砸得他满脸是血。大批的”四类分子“们,则被安排在台下或操场后面跪着,双手举着稻草陪斗。不少被斗、陪斗者中途晕倒,也无人过问。后来听人说,被斗者私下传授经验,开批斗会前,要想法多吃几个煮鸡蛋,这样既能压饿,又能少上厕所。
1967-1968年,是文革最为疯狂的时期。红卫兵组织分为两派,一派是造反派,一派是保皇派。保皇派一般是倾向于保守的党员干部和群众,造反派则是以大中学学生、各单位原来不得志的一批人组成。两派都以捍卫毛泽东思想为名,相互攻击对方反对毛泽东思想。两派尖锐对立,最后导致武斗。兖州虽未发生大规模武斗,但也经常看到街上一批批工人,拿起钢棍游街示威。后来由于解放军以”三支两军“的方式介入,武斗才平息。当时记忆较深的一件事,是经常晚上,特别是后半夜突然鞭炮锣鼓震天响,满街上夜里突然出现游街队伍,庆祝”最高知识“发表。因为传达最高知识不过夜,所以人们都起来庆祝。自己也跟着出去看过两次热闹,后来家人就不让去了。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最难过的除了被打倒的领导干部和知识分子外,就是原来已经被打翻在地上的”四类分子“。史家院里,原来前后院经常串门交流、下棋的几位老人,也不敢再多来往,史海秋先生有没有挨批,也不太知道。父亲虽然已退休,原来单位也贴出过不少批判他的大字报,批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后来又说他有历史问题,被街道办事处的造反派叫去办学习班,检查交待过去的所谓问题。好在他们实在抓不住什么把柄,倒没把父亲怎么样。有一次受牵连较大的是原泗水老家的本家亲戚,好像上过黄埔军校,济南解放前夕到过我家,交代过将一本黄埔军校同学录放在我家了,对此,造反派非常重视,认为我父亲是私藏了国民党特务联络图,而我父亲,在济南战役前夕并不在济南,对此毫无印象。后来被查迫无奈,只好到济南解放前租住过的地方去寻找。济南青龙桥附近租住过的房屋,房东早就不见了,更是经过战乱,老物件已无处可寻。没有钱住旅店,只在浴室的床上睡了一夜就回来了,事情也不了了之。在父亲挨整最厉害的时候,有朋友知道,张春桥是父亲的学生,就劝他是否给当时红得发紫的张春桥写封求救信。父亲说,虽然在正谊中学当过他的老师,与他伯父也是同事,但是并无交往。以他不侍权贵的性格,决不会给他写信。也幸好未写信,否则与”四人帮“牵连上,也是麻烦。
文革开始后,院里又增加了一位老人,即刘珍女士的夫君魏中俊先生,因历史上参加过国民党从北京被遣返回来,是文革初期被扫地出门的人员。后来落实政策,原单位发给了一些退职费,按退职处理。印象中他60岁左右,还很有些干部派头,与我父亲和史海秋先生也很谈得来,并给我们讲一些北京的好玩的地方,故宫、颐和园等名胜。他虽被遣返回来,但并未受多少批斗,最可怜的还是他有名无实的妻子,魏大娘,每天天不亮就去扫街,常年累月也,还常常挨批斗。好在我们的街道小组长王大娘,她丈夫是建筑工人,根正苗红,好像是偷偷信过天主教,心地比较善良,尽可能地对魏大娘进行保护,使她艰难的地熬过了文革。
1969年中共”九大“的召开,标志第一阶段打倒刘少奇的任务已经完成,天下大乱的形势也已渐渐稳定。作为红卫兵主体的中学生,大部分被发配到”广阔天地“,到农村去锻炼,工厂开始复工,小学生复课。虽然高层仍然权斗不断,但基层那种大规模的武斗、批斗会已经很少,老百姓总算过上了比较安定的日子。史家大院的几个老人总算是劫后余生,但个个都脱了一层皮,以往那种闲适交流,每天吟诗奕棋、写字作画的士绅生活已不复存在,人们颤颤惊惊,小心翼翼地活着。
1968年,三姐高中毕业,由于大学停止招生,她这个学习尖子也只能望学兴叹,下放到大安公社农村去插队落户。1970年,四姐去了生产建设兵团。1972年,林彪爆炸后邓小平复出,开始对科技教育、铁路等领域进行整顿,自己初中毕业后无学可上,后来走后门进入铁路中学上了高中。1974年高中毕业后也下乡插队,去了道沟公社冠庄铺大队当了知青。
1974年,父亲罹患癌症,在兖州手术后去济南肿瘤医院放化疗,次年肿瘤扩散,不治身故。1975年前后,原在史家大院生活的几位老先生,包括史海秋先生、魏中俊先生也先后病故。刘珍女士在兖州无依无靠,后被妹妹刘婷接到济南,于80年代初病故。父亲病故时,兖州县农委和农业局的领导出席了追悼会,对他的一生给予了比较公正的评价。
1975年底,我被招工到山东拖拉机厂工作,1978年,考入曲阜师范学院政治系学习,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无锡市委宣传部工作。于1990年调回山东社会科学院工作。80年代末期,为父亲在老家泗水泉林修建了墓碑,自己撰写了如下碑文:父亲生于1901年,逝于1975年。自幼求学,立志报国,几经播迁,生涯坎壈。半世教育,为人师表,桃李盈门;半世农技,呕心沥血,造福桑梓。坚持科学救国,保持独立人格。学贯中西,书追汉魏。一生正直、清廉、宽厚、勤谨。特刻石纪念,以垂永久。
(本文写于2018年6一7月)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 山东大明研究 微信公众号(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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