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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仕政:从国家视角看乡村治理

[ 作者:冯仕政  文章来源:中国乡村发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6-02-03 录入:王惠敏 ]

冯仕政教授简介:

冯仕政,社会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党委书记、副院长。主要从事政治社会学、组织社会学、历史社会学、社会不平等、社会治理与政治秩序等领域的研究。在《社会学研究》和美国《亚洲研究学刊》等刊物上发表论文20余篇,有《当代中国的社会治理与政治秩序》、《西方社会运动理论研究》等专著出版。主持国家社科基金等课题多项。曾获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二等奖,霍英东教育基金高等院校青年教师奖(研究类)、宝钢优秀教师奖、北京市高等教育优秀教学成果奖、高等教育国家级教学成果奖等表彰。入选北京市新世纪社科理论人才“百人工程”、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和北京市“四个一批”理论人才培养工程。

一、仕政教授,时值春运高峰,您是否要回乡过年?最近微信圈里流传着一篇“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您作为学者如何评判?

答:今年春节不回去,前几年都回去的,今年要赶一个课题,估计连年都过不成了。平时杂事多,好不容易有寒假这么一个时间窗口,能赶一点是一点。“五一”节带孩子回去过。 

我注意到网上流行的这个帖子,也有好几个朋友把帖子转给了我,浏览了一下,觉得意思不大。之所以没兴趣,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我出身农村,对类似的故事熟稔得不得了,没有什么新鲜感。我在上大学之前,一直呆在农村,耳濡目染的都是农村和农民的故事,包括眼前的和史上的,当然也少不了该帖那样的悲惨故事。上大学之后,家庭和三亲六戚都还在农村,与农村的联系始终保持着,那些人、那些事,你想不知道都难。农村出身的人,割断与农村的联系是不容易的。 

二是作为一个学者,对停留在感慨层次的思考总觉得差点意思。这些年,一边讲故事一边发议论的“感慨体”,不仅在媒体上而且在学术界都很流行。我对此很不理解。感慨体有助于增进感性认识,但如果不把感性认识提升为理性认识,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事实上,这种感慨体并不自今日始,已经存在好多年了。看的时候大家都感动得流泪。然而,流完泪之后呢? 

这个故事不外乎讲了农民生产、生活和生命的脆弱。他们懵懵懂懂地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游戏。他们的苦难常常来自城市、国家,甚至更遥远的“世界体系”。这些力量无远弗届地影响着他们,他们却无法理解、无法掌控,也无法回避。这种情形早有就了。茅盾的小说不就写了好多么?我的一个同学也说,她家农村保姆的故事比这还惨。 

总而言之,这种帖子和故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唤起社会对农村和农民的注意,但实事求是地说,对问题的解决帮助不大,因为民众的感情和注意力是很容易转移的。学术研究必须更上一层楼,对问题做更系统、更深刻的思考。媒体可以传播这些东西,但学者必须理性。现在的问题是,连学术研究也常常被煽情牵着走或逼着走,失去了自性。

二、您经常将社会现象、社会问题嵌入国家视野中去观察研判,也曾研究过南街村的制度变迁与国家政治文化变迁之间的关系,那在国家视域之下您认为乡村治理的良性发展路径在哪里?

答:要回答这么高大上的问题,有点犯怵。我不是专研乡村治理的,见机行事地批评两句还凑合,要系统地建言就有点不敢了。既然问到,就勉强说两句吧。结合个人的研究,我认为,从国家视角来看,解决农村问题的关键,或者说“牛鼻子”,是解决农民的身份问题。所谓身份问题,一句话,就是首先把农民当国民,然后再来谈他是农民还是其他什么民。 

之所以说这个问题关键,是因为,在传统的乡村自治状态被现代化进程打破之后,国家就成为社会治理的中心力量和终极力量,其他社会力量都只能在国家同意或不禁止的范围内发挥作用。这是无论愿意与否都必须接受的历史趋势。而国家对社会的治理,归根到底要落在人上,所以首先必须确定各色人等的身份,然后施以相应的权利和义务。这样,各种社会关系的处理和交往才有基准,社会秩序和发展才有可能。一个人总是会进行多种社会活动,因此会产生多重社会关系和打交道所需要的多重社会身份。那么,多重身份之间的关系又当如何处理呢?就需要确定不同身份的性质和位序。在现代社会中,国民(或者说公民)是最基本的身份,是整个身份体系的“定盘星”,只有确定了国民身份的外延和内涵,才能确定其他各种身份的价值和相互关系。 

现在农民不是没有国民身份,而是这个身份的内涵不但太单薄,而且太模糊和随意了,很多在宪法上规定了的内容都落不到实处,常常被农民这个身份“架空”。这实际上意味着,他们首先是被当作农民,而不是国民来对待的。这就有点本末倒置了。现在很多农村和农民政策,不管是苛刻农民的,还是厚待农民的,都没有跳出这种思维窠臼。这样的政策思考和制度安排,即使是好心,也未必得到好报。 

国家应该首先确认和落实所有人的国民身份,然后再根据其他属性把他们划分成市民、农民、X民,……。这样,整个社会才能不断地整合和统一,不然,永远是城乡二元结构。就现代化的基本趋势来说,只要存在城乡二元结构,乡村总是弱势和吃亏的一方,好不了的。怎么打破城乡二元社会结构?关键不是什么资本下乡、技术下乡,我看关键是“身份下乡”。只要获得了平等的身份,人的自由活动自然会把城乡鸿沟弥平。人是生产力中最活跃的因素,只要把这个因素调动起来,比其他任何因素的作用都要大,都要有效率,都要更持久。不解决身份问题,其他生产要素再怎么下乡,人永远是两群人,鸿沟就永远在那里。

三、除了城市化的巨大拉力外,也有学者认为乡绅不再,还乡文化缺失是导致乡村空心化的关键所在,您对乡村空心化的切身体会是?

答:关于乡绅问题,不要浪漫化。在传统社会中,乡绅,包括家族等力量确实在社会治理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首先,乡绅不“乡”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历史趋势。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城市逐渐兴起,大批乡绅离开农村,进入城市是必然趋势。这些经济收入在乡村,基本生活却不在乡村的“乡绅”,其实已经难以对乡村治理发挥什么积极作用。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甚至已经成为城市汲取乡村、工商业剥夺农业的“中坚力量”。你想想,他们生活在城里,天天打交道的是工业和商业,即使对乡村和农民有所怜悯,也顶不住城市生活和工商业交换的现实压力呀。他们脚踏农村和城市、农业和工商业这两条船,而从现代化和资本运作的内在逻辑来说,两条船在结构上是永远不平衡的。结构上失了衡,而要指望乡绅靠个人的人品和本事来平衡,完全是痴人说梦。

其次,乡绅并不都是良绅,也有很多劣绅。“土豪劣绅”这个词,并不是为了革命的需要而凭空捏造出来的,即使捏造出来,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相信。现在很多人怀念民国,然而, “平均地权”不是孙中山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么?国民党不也搞土改么?只是它在大陆的土改搞得不那么彻底,后来到了台湾,痛定思痛,不也搞老老实实搞土改吗?“乡绅”里面到底有多少良绅,有多少劣绅?不能说全是劣绅,至少也不在少数吧?这个问题值得好研究一下。如果是劣绅当道,依靠他们,乡村同样是没有指望的。

同样的情况还有家族。家族作为一种社会力量,在社会治理过程中的作用也要两面看。家族并不都是“正能量”。民国时期的文学作品有很多控诉家族的。以我在农村的生活体验,家族内部的关系常常是非常复杂和势利的,大宗欺负小宗、勾心斗角的事经常发生。小时候我受得最多的“阶级教育”,就是家族内部的欺负和矛盾——不光是自己家族,也包括别的家族。反倒是最近几年回家,发现农村的社会关系和谐了不少,因为人都差不多走光了,利益竞争少了,留在乡下的“残兵剩勇”们知道“惺惺相惜”了。其实,不“惺惺相惜”也不行了,毕竟有个三病两苦需要有人帮着送医院,人死了需要有人帮着抬棺材。

现在一些人天天做翻案文章,把大清和民国简直吹到天上去了。又是雇佣关系多么和谐、又是乡绅多么厚道,又是家族多么敦睦,其中很多都是以偏概全、以讹传讹。以前的革命宣传有过头之处,但现在有必要完全反着来么?科学还得尊重基本的事实。很简单的一个道理,要是大清和民国那么美好,何至于一败涂地?革命有过火、过头的地方,但并不都是二杆子、无厘头。

确实,当前农村的一个突出问题是人才流失殆尽,都跑到城里去了。从乡镇企业的发展来看,原来农村的能人还是挺多的。现在有点本事、有点门路的人都进城了。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不是培养“乡绅”,也不可能培养“乡绅”。根本的出路还是城乡一体化建设,城乡之间的利差不要相距悬殊,让农村能够吸引人、留住人,而不是把农村当城市产业的试验场和垃圾桶。

四、目前有一小批知识精英回到乡村(不一定是自己的家乡)参与乡村建设,试图将城市文明导入乡村,您对此是否看好?在目前的局面下乡村的自主性如何建构?

答:知识精英参与乡村建设是好事,关键是怎么参与。不必刻意保留什么“乡村文明”,也不必刻意强调“乡村的自主性”。“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两分法本来就是上流社会强加给农村和农民的概念和观念。农民并不认为自己代表什么“乡村文明”,也不想代表什么“乡村文明”。他们也是人,也有按照现代标准过日子的追求。谁要觉得这个“乡村文明”很好,他自己来其中生活好了,不要让别人在其中生活,然后他来欣赏。

问题的关键不是保留所谓“乡村文明”或“乡村的自主性”,而是尊重农民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如果知识精英们参与乡村建设而不尊重农民的权利,无论扯什么“城市文明”、“乡村文明”,还是“乡村的自主性”,最终都没有意义,也一定会失败。

在现代社会中,“乡愁”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情结。这种情结,本质不是对农村和农民的尊重,而是对自身地位的失落或欣赏。只有离了乡的人,才会有“乡愁”。很多人产生乡愁,骨子里其实是欣赏自己有本事随时离乡而又随时能够回来。真正困守故乡的人,是不会有乡愁的。“乡愁派”对农村没有什么建设性,因为他们常常期望别人为他守着“乡”,然后他不时回来“愁”一“愁”。事实上是把农民和农村当作意淫的对象,而不是建设的对象,让人家给他当花瓶。

我在农村长期生活过,那些被一再怀念的农村不能说有多坏,但也没有那么好。那些一望无际的、让城里人大呼小叫的金灿灿的稻谷或油菜花,你知道是怎么种下去和收回来的吗?站在事外看,当然很爽;生活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有多苦。我现在也常常“乡愁”一下,但理性告诉我,“故乡”只是一个梦乡,是只能怀念,不能回去的。故乡永远没有梦乡甜美。

五、除去土地制度、户口制度的改革外,在国家层面还有没有更好的顶层设计来赢得乡村的生机?

答:我对顶层设计倒没有那么大的劲头。这么大个国家,农村这么复杂,企图搞一个无所不包的顶层设计,太难了,太冒险了,很可能欲速则不达,求全而致毁。一个务实的办法,还是在总览全局之后,确定一个大方向,然后朝着这个方向边改革边调整。至于切入点,就是我前面所讲的,确定并做实农民的国民身份。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紫金传媒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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