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唤醒乡民记忆与社区认同: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有益探索
2018年4月19日,在刚刚闭幕的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FAO)“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GIAHS)国际论坛上,来自中国、埃及、日本、韩国、墨西哥、葡萄牙、西班牙和斯里兰卡的14个农业文化遗产喜获授牌。
至此,得到全球认可的农业文化遗产已达到50个,分布在20个国家。中国已有15个项目入选,数量居世界第一。
四年前,陕西省榆林市佳县泥河沟村的36亩千年古枣园被“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GIAHS)正式授牌。7个月后,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又被纳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接踵而至的名号,令曾经无闻的村落名声鹊起,也使村民燃起了振兴村落的热情。
中国农业大学孙庆忠教授带领农业文化遗产研究团队,在香港乐施会的支持下,通过驻村参与式调研,从口述记录、搜集历史实物入手,采访了百余位村民和各级干部,为这个陕北高原上的“枣缘社会”存留了数千幅珍贵的影像图片和百多万字的口述资料,并编撰结集为三册“泥河沟农业文化遗产丛书”(《口述史》《文化志》《影像集》)。
在农业文化遗产保护领域,这是首次由专家学者、社会力量、在地乡民、政府部门等多方协作完成的一部乡民生活史,其中有对历史的回望、对现实的观照、对未来的构想。这套丛书产生的过程,也是村民们社区认同增强,社区整体营造的过程。无论在观念、方法还是现实影响层面,这都是一次非常有启发性的探索。
泥河沟本是一个位于黄土高原晋陕河谷腹地的不起眼的小山村,却因千年古枣园于2014年被FAO认定为GIAHS项目而闻名于世。
2011年10月,在老师兼朋友、《科技日报》记者李大庆先生的推荐下,我受邀参加了科技部扶贫团协助组织的佳县红枣产业研讨会。会上,我介绍了GIAHS项目并提出了“佳县古枣园”申报GIAHS的建议,得到佳县领导的响应和科技部的支持(佳县是科技部对口扶贫点),并受托承担申报文本的编写工作。正是通过这次机会,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泥河沟村的那片古枣园,感受了泥河沟的魅力。
后经多方努力,“佳县古枣园”于2013年被农业部认定为第一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于2014年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在2016年6月举办的“十二五”科技创新成就展上,科技部精心挑选并推出了一批科技扶贫典型案例,“红枣树成为致富林”是其中8个典型案例之一:泥河沟村千年古枣园是“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为佳县红枣贴上了世界文化商标。
《科技日报》《农民日报》等媒体以《另一种扶贫:保护农业文化遗产》《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挖掘传统农耕技术内涵》《踏访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佳县泥河沟千年古枣园》为题进行了报道。后来,我曾陪同时任农业部国际合作司副司长、现任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驻华代表的屈四喜先生一行考察泥河沟。
我再次对泥河沟千年古枣园产生兴趣,是因为庆忠教授带领一批年轻学人深入泥河沟,发掘古枣园的潜在价值,重新唤醒深藏于村民心中的文化自觉和自豪感,为农业文化遗产保护进行有益的探索。
基于研究与实践,我曾撰文提出农业文化遗产保护需要建立三个核心机制,即以生态与文化保护补偿为核心的“政策激励机制”,以有机生产、功能拓展、“三产”融合为核心的“产业促进机制”,由政府、科技、企业、农民、社会构成的“五位一体”的“多方参与机制”。
民间力量是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力量。相较其他国家,中国在这方面还有较大差距,但也不乏亮点。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在佳县泥河沟村的工作过程中,来自学术界的庆忠教授团队与来自民间的香港乐施会之间的密切合作。
庆忠教授是我在推动农业文化遗产工作中结识的一位朋友。虽然专业差别很大,但农业文化遗产让我们得以相识。其知识之渊博、见解之独到、思维之缜密、口才之出众、为人之诚恳、态度之谦逊,尤其是过目不忘的本领、深入乡村的精神、关爱民众的情怀,让我非常敬佩。
以《村史留痕——陕西佳县泥河沟村口述史》《枣缘社会——陕西佳县泥河沟村文化志》《乡村记忆——陕西佳县泥河沟村影像集》为名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套丛书,饱含庆忠教授团队的心血。
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先后驻村60余日进行参与式调研。他们从搜集老照片、老物件入手,采访了百余位村民和县镇村干部,为古枣园、传统村落存留了2000余幅珍贵的影像图片和100多万字的口述资料。
经当地民众和外部研究者的共同努力,一个没有文字记载的村落正从历史深处慢慢苏醒;拥有数百棵千年枣树的泥河沟村,这个多年依赖返销粮的黄河岸边的贫困村正逐渐鲜活起来;黄土高坡上守护滩地枣林、筑坝抗击洪涝、徒步40里山路只为背回一袋口粮的村民形象也渐渐血肉丰满。这种参与式调研回归了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核心要义——谁的遗产?谁来保护?
这套丛书基于在泥河沟的具体实践回应上述问题,凸显了以下三个鲜明特色。
第一,以乡村文化为切入点,复活村民的历史记忆与社区认同。与诸多以农业文化遗产地经济发展为优先的实践不同,庆忠教授团队对泥河沟村的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实践将功夫扎向土地深处——首先与村民一起回望来路,既理清了一个贫困村转变成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地”的全过程,又盘点了村庄拥有的家底和资源。在这一过程中,久居“庐山深处”的村民重新发现了朝夕相处的黄土地、祖辈相邻的黄河水的厚重与美好。
第二,将基线调研与社区发展动员相结合,为社区整体营造打下坚实基础。作为一家以乡村减贫与社区发展为主要工作内容的民间机构,香港乐施会一路陪伴庆忠教授及其团队,希望探索农业文化遗产地保护与精准扶贫的有机结合之路,在泥河沟参与式调查的设计阶段就提出以社区营造为导向的在地文化记录。
有异于绝大多数源于书案返回学院的田野工作,泥河沟的调研更加注重普通民众的参与行动。他们推动村庄成立了“泥河沟老年协会”,与那些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们讨论泥河沟发展的各种可能性;成立了“枣乡青年促进会”,吸引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关心自己的家乡,并尝试参与乡村旅游发展和特色枣产品开发;搭建“古枣园文化节”“泥河沟大讲堂”等平台,不仅让外界多方力量走进古枣园,也让当地文化和村民走上了展示自我的“舞台”。
第三,探索并诠释了多方参与、优势互补的农业文化遗产地保护机制。以庆忠教授为代表的学术研究者、以香港乐施会为主的民间机构与当地政府及村民们密切合作,共同勾画出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泥河沟方案”,为中国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多方参与机制”创新做出了贡献。
研究者对乡土社会深厚的关怀和扎实的专业积累,民间机构执着的实践导向和在地培育理念,以及当地政府和众多村民们孜孜以求奔好日子的渴望和干劲,在泥河沟这个小村庄中相遇、碰撞,彼此激荡助力。与此同时,合作各方还不断整合建筑师、摄影师、热心乡土文化的志愿者等更广泛的民间专业力量来到泥河沟,与当地政府和村民一起筹划传统村落的现代发展道路。
泥河沟的实践是超越于一村一寨的个体“试点”,是在社区层面推动乡村建设行动的经验探索与理论先导。这套丛书的精华内容也将翻译为英文版与国际社会分享,期待泥河沟经验进一步拓展中国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思路、创新乡村社区减贫发展范式,促使世界农业文化遗产保护路径不断完善。
如何平衡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与当地经济发展?如何激发当地人的保护主体意识?如何整合政府、市场和民间力量共同推动农业文化遗产地的良性保护?这些关键问题通过庆忠教授及团队、香港乐施会等多方合作得以在小小的泥河沟村有所回应,与此同时我们也应看到,这些问题也一直是全球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中共同面临的挑战。中国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事业与消除贫困、促进乡村社会发展之间存在着高度紧密的关联。
令人振奋的是,中国对农业文化遗产保护路径的探索也不断结合农村社区减贫路径推动工作,致力于提高当地社会与民众对农业文化遗产的“活态”运用效率,改变过往“抱着金娃娃过穷日子”的窘境。无论是贵州从江稻鱼鸭系统结合产业扶贫发展、云南红河哈尼稻作梯田大力发展梯田旅游,还是湖南新化紫鹊界梯田以“梯田全球认租”模式将遗产保护与精准扶贫相结合等,都是农业文化遗产地政府与村民从不同角度进行的有益探索。
几乎全程参与GIAHS项目是我的最大幸运,“做一点事、走一些地方、结交一帮朋友”是我的最大收获。这些朋友自然包括庆忠教授、香港乐施会的刘源女士!
中国古诗云:甘瓜抱苦蒂,美枣生荆棘。佳县古枣园是先民为我们留下的弥足珍贵的农业文化遗产,“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认定为黄河岸边久处贫困的泥河沟村带来了生机。衷心期待读者朋友从这套丛书中体会到当地枣园景观之美好、文化之深厚,体悟到当地民众生活之艰辛、生命之蓬勃。当然,更期待越来越多志同道合者阅毕掩卷之余,加入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行动。
2017年5月14日
本文系闵庆文先生为“泥河沟农业文化遗产丛书”所作的总序。有删节。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乡村文化人 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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