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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昇明:寻找乡村焕发生机的历史机遇

[ 作者:李昇明  文章来源:中国乡村发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6-02-26 录入:12 ]

原题: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寻找中国第三种文明

本系列文章依据2016年1月22日九派开元智库机构举办的【寻找第三种文明】主题沙龙整理而来。

本期主题沙龙主讲人:李昇明

简介:李昇明,通过重走费孝通先生的学术道路,深入大江南北的乡村进行潜心调研,前后花了十年时间,完成《中国人的自觉:费孝通传》的写作,2014年由中信出版社出版,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被列入经典书行列,引起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等外国出版社的关注,预期将介绍给外国读者。之后,继续研究和写作乡村社会团体,逐渐参与一些乡村建设事务,关注重建文化自信,提倡从新的文明视角重建乡村。

 

一、中华民族的文化根子在哪儿?

文明和文化,文明是没有民族性的,文化才有民族性。汽车、火车,还有飞机,哪个民族都能使用,但是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积累的历史经验,会自行消化这些文明,它是有自己的选择性的。

我们中国人如何去选择?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首先要弄明白,“中国人”是一个什么概念。其实“中国人”不是法律意义上的概念,也不是血缘下的概念,外国人入了中国国籍呢,他依然不是中国人,起码我们不会认为他是文化上的中国人。

日本曾有专门的机构分析过,那些从日本去了巴西再回到日本的人,尽管在法律上还是日本人,血统上也是日本人,但是他丢失了日本人的文化。日本人也否认这种人是真正的日本人。所以法律性和血缘性在“中国人”这个概念里面不能够成立。

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呢?中国人是文化概念的中国人,就是你身上的文化是中国人的文化,你才可以是中国人。

北京大学中国文化书院王守常院长曾经分析过农耕区域的“中国人”与其他少数民族之间有一些互动问题,他说,尽管鲜卑人、蒙古人和满人曾经入主过中原,但只要你承认了中国文化,用了中国文化治理国家,你就是中国人。从文化概念上理解,确实是这个样子。

据说冯骥才与温家宝有过一次对话。2012年温家宝退位以前,冯骥才问了温家宝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是中国人吗;第二个问题是,中国人该怎么定义;第三个问题是,中国文化的根在哪里?

然后,他把这三个问题做了展开。第一个,你身上有没有中国文化。中国文化的根在中国乡村,可是中国文化的根要烂掉了,现在咱们保不保?许多地方搞新农村建设,已经不仅仅把城市搞得千城一面,乡村也成了万村一面了。老房子拼命的拆,就是为了住上楼房。后来,温家宝在离任以前做了一个批示,成立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开始重视传统村落保护这件事。

大家知道,这个机构现在还在运转中。不算今年,该机构已经批了2555个国家级传统村落,省级还有一批,这一块国家财政已投入了114亿元。这个事说明,政府承认了传统村落是中国文化的根子。

二、从重构历史观开始,探索新文明

未来的文明是什么?它的中心可能在什么地方?我看可能是在中国。诞生工业文明以来,第一个世界文明中心在英国,二战以后文明中心转移到美国。美国之后,文明中心可能会转移到中国。假设未来的文明要替代工业文明,那么中国一定要避免之前被动的地位,要重新成为世界的引导者,或者领导者,重新回归世界文明中心。

“中国”这个名字,过去本身就有地理中心的意思,也有文化中心的意思。当然,未来的中国要产生一种新的文明,肯定是要从中国文化长出来的。这个过程中,我们还要消化很多历史上关于文明和文化的问题。

围绕未来文明问题,下面我谈几点自己的想法。首先我们的历史需要重构,过去我们沿着鸦片战争的脉络构建我们的近代史、现代史,实际上还可以讨论。如果上推到500年前,从明朝这个更长的起点看我们的近代史,可以看到中国从鼎盛到衰落,再到复兴,这样的一个历史脉络也许会更完整。

过去习惯于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作为起点,从中国跟西方文明交锋失败算起,形成了一个特别悲情的中国近代史。在2000年到来之前,美国的肯尼迪教授(原籍英国)在1987年出版了一本书叫《大国兴衰录》,以500年做为一个时间单位,回顾过去的500年历史,展望下一个新千年。他开篇的第一章和第一节,写的就是中国的明朝,当时的世界文明中心就在中国。

西方人在重新构建自己的历史观,为什么我们不重新构建自己的历史观。我们总是从失败走向复兴,包括央视有一个节目,叫《复兴之路》,都是从我们最惨最痛的那个时间开始算起。但是在学术上来说,我们应该有更多的可能性。

三、不谈文化的文明,难以真正落地

下面,我们说一说文化的功能。

人类生活在两种土壤里面,一种是自然的土壤,一种是文化的土壤。人跟动物是有区别的,动物没有文字记录,它记载不了历史。它的一代一代的生命更替,只能向上一代学习经验,而人是有文字记载的,我们可以拥有几千年的历史经验。

所以,人有文化,动物没有文化。

我们比动物多了一个文化的土壤,知道人类的历史上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么,在原创的文化与文明之间,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有时候也有争论。有一点可以肯定,人类在技术发生变化以后,一定需要建立新的制度与之互相匹配。

历史上,中国作为一个农业文明国家,经历了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尤其是铜和铁出现之后,我们开发土地的能力提高了。如果再延续周朝的贵族制度,新地主就不干了,所以他们跟旧势力争来争去。

结果,双方就打了500年的仗。我们一般去理解这段时期的战争,好像是诸侯国之间的战争,实际上是新地主阶层与旧贵族阶层之间的战争,新地主阶层不断取得胜利,或者是原来的小贵族成为了大贵族。

他们要争一个土地开发自由的权利,是不是可以我开发,我拥有。如果说过去有人画了一个圈,跑马占地,就说是你旧贵族的,世世代代都是你的,那么现在开发土地的能力提高了,游戏规则就要改一改了。春秋战国时期,在这样一个复杂的新旧更替的过程中,出现了诸子百家、百家争鸣的局面,他们通过自己的学说告诉大家未来该怎么办,再后来,就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一种中华文明的状态。

所以,文明和文化之间互相依存,我们不能谈文明的时候丢掉文化。实际上,近代以来,我们进入到一个非常大的误区,就是只谈文明,不谈文化。这个误区在于,认为在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上,把文明引进过来就行了,文化可以不管。

在那个特别的时期,我们既否定了自己的经典文化,也否定了西方的经典文化,引进了一个从苏联过来的、不太成熟的文化。这个文化在中国能不能生根,能不能起作用,现在看来还不一定。怎么将它融入到我们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让它在这片大地落地生根,操作起来是非常困难的。

虽然我们曾经把政治运动渗透到了每个乡村,把集体化渗透到了每个家庭,但是想要让中国人丢掉传统,实现脱胎换骨,这个工程恐怕上帝也很难做到。然而,我们还是大胆去尝试了,发生过严重的饥饿问题。

之后,农民为了自己的活路,促进了家庭联产土地承包责任制的产生,生产队也随之消失了。大家知道,生产队是一个团体,乡村社会需要团体,文化在团体压力中才能发挥作用,过去是宗族血缘团体,后来被取消了,继而把土地分到每个家庭之后,生产队这个团体也没有了,乡村的农民成了一片散沙,滋生出很多问题,还不如有一个生产队呢。这说明,我们对自己的文化认识不清楚。

比如,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我们国家在各个层面出现的各种各样的腐败问题,国家控制不住,地方也控制不住,个体同样控制不住。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你没有了一个由大大小小的团体发挥文化的作用,构成一个免疫系统。

四、正视中国文化水土流失之痛

中国文化类似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免疫系统,使每个人身上具有扬善惩恶机制。如果我们没有了这个系统,任何“恶的病毒”都会冒出来,法律的作用是抓到了犯法的人就有用,抓不到的人太多了,要依靠文化来解决问题。比如说,现在的市场经济体制,如果一直保留原有的扬善惩恶机制,我们将会越来越靠近一个优质的市场经济,反之,所生长出来的市场经济,一定是劣质的。

这个时候我可以看到,文化的作用不是可有可无的。不要文化、只要文明的结果,使中国人经历和承受了最大的社会疼痛,而这种疼痛的持续会演变为各种疾病。不知大家是否知道,《中国青年报》等一些官方报纸披露、公开的数据显示,我国精神病患者有上亿人,其中严重到必须去医院治疗的人多达几千万,而接近精神病的人可能有几个亿。

比较突出的,还有社会的安全性问题。其中很多安全问题我们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如食品的安全问题,社会的安全问题等。一些大学以课题的形式去调查今天的中国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得出的结果是,因为没有文化,没有团体,每个人就像失去水分的干柴,很容易使整个社会变得易燃易爆,随便一点小火星就会演变成群体性事件。如果我们的社会有文化、有团体,就像干柴含有了水份,是很难燃烧起来的。

所以,今天我们所面临的文化选择,不是可有可无的一个问题,而是一个都不能少。另外,我们现在也有一个“中心外倾”的问题。西方文明来了,我们现在所建立的一切体系,如教育体系、管理体系、法律体系,几乎全部都存在“中心外倾”的问题。

五、一直在追赶,何时自我回归、文明自建

我们对接触到的西方的一些东西,常常不求甚解,拿来就用。我们有没有真正把西方的东西,不管是英美的还是苏联的,认真消化之后再拿来用?显然没有。我们太着急了,拿来就用,结果用起来并不顺手。应该说,从民国那个时候,中心外倾就已经开始了。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中西文化和文明碰撞的结果是,我们完全陷入被动追赶的境地。

我们到底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建立一个怎样的文明?农耕文明时代,技术的中心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从容地去讨论,去消化。然而近代一百多年来,我们追追赶赶到今天,普遍蔓延的一直是一种追赶的心态。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大声说,去他妈的,老子不追了,我们要去建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新文明?

历史上英国有过这种发展历程,曾有过一句很有名的话:“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意思是你当个形式主义的国王就行了,让我们这些干事情的人自己商量怎么做。于是英国诞生了大宪章,后来产生了所谓英国式的民主,英国式的文明。

实际上,我们中国古人是求变的,出现过一句话,叫“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后来哲学家冯友兰把它变成了四个字,叫“旧邦新命”。中国儒家经典《大学》有一句话,叫“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也就是说中国人早就知道,事物是在天天变化的,不可能停滞在哪一个阶段。

我曾经跟一个朋友开玩笑说,30年前我们所爱的事情,今天可能会成为我们所恨的事情;30年前我们恨的事情,今天可能成了我们爱的事情。30年前,我从乡村走向城市,那时觉得城市可以给自己很多东西,现在看起来,城市给我的东西不仅有限,而且还想要我的“命”。

现在生活在城市里面,没有什么是安全的,食物安全没有,空气安全没有,水安全也没有……大家在前不久都经历过北京最严重的雾霾,那是好莱乌也拍不出来的一种恐怖大片。这样的城市还能爱吗?我愿意再到乡村去,不一定回到村子,可能会回到我们那个镇里面去,或者到别的镇里面去。

我对自己的家乡有一点纠结。我爷爷那一辈是乡绅,1949年因为输掉一场官司,输掉了家里的400多亩地,还剩下一点资产,土改时没有被划成地主,但是真的变成一无所有了。把乡村管理权交给穷人,那么最穷的人代表道德水平就高吗?不会的。老祖宗教我们,任何财富要取之有道,但是土改的时候是把别人的资产拿过来就行,然后平均分配,杀了奶牛,以后就没有牛奶了。

老一辈人觉得这个村子已经变了,过去的道德已经失效,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乡村社会,遭受了很多折磨。那时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他的后人离开这个村子。我了解很多原来优秀的人后来都离开了乡村。

六、第一代乡建先贤开出的“乡建”处方

有的学者把土改运动以来的一段时期看作是第二次乡村建设,把晏阳初、梁漱溟、费孝通等人称为第一代乡建先贤,然后把九十年代的乡村变化看作是第三代。这个划分显示了乡村建设的延续性,但是在学术上可以多讨论。

比如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费孝通发挥他第二次学术生命的一个最明显阶段。那么费孝通算不算第三代呢?可能不怎么好划分。他同第一代的梁先生和晏先生有接触,当时还是学生。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土改运动,他不能参与,主要是参与民族问题研究。

在方法上,近代乡建还是可以划分的。晏阳初带回来的,是西医的方法。他把中国乡村人的问题总结为四个字,“愚、贫、弱、私”,开了四个针对性的处方。梁漱溟是一个儒家,他是研究中国文化和文化比较的,他开出的处方是中医的处方。所以在乡村建设上若分方法的话,则有西医的方法,中医的方法。

梁漱溟希望守住乡村伦理,守住中国人的本。几千年来,中国文化是讲情义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已经非常成熟。先把这个东西保住,再把工业文明拿进来,我们可以做得比西方更好。因为西方的社会发展还不成熟,有的西方学者也承认。

1933年,来自美国的派克教授在燕京大学做了半年讲座,他认为中国的农业文明是一个完成了的文明,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完成了的文明,西方的工业文明不是完成的文明。

因此,梁漱溟和晏阳初各有一套乡村建设处方,基本上是中医和西医的关系。我们知道西医是治标不治本的,中医则以治本为主,标本兼治。那么,费孝通到底算中医还是西医呢?实际上,他比较偏向于梁漱溟。

梁漱溟和费孝通俩个人的乡建特点,用两个字来说,即注重“根和本”:以中国文化为根,以中国农民为本。某种意义上,费孝通所受的教育完全是西学教育,但他受父辈们身上的中国文化影响非常深。他有一个好朋友,叫潘光旦,是一个社会学家,优生学家,民族学家,也叫新儒家。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潘光旦在传统文化上影响过费孝通。

费孝通在写《生育制度》,包括《乡土中国》的时候,谈到了孔子的“礼”,他认为这个“礼”是中国人主动去做的意思。举一个例子说,“非礼勿视”,这个行为是一种主动的行为,如果自己对别人做错什么了,就会进行自省,这是一个主动的过程。

这个“礼”,相当于一种自觉,与费孝通晚年提倡的文化自觉相通。所以,费孝通心里还是认同我们传统文化的。有一种文化叫做“中西结合”,但他还是偏向中国传统文化。

梁漱溟在世时,当年有一位新闻记者问他,在民主党派里面最尊敬的一个人是谁?他脱口就说:费孝通,他的名字就有一个通字,走江南说江南,走江北说江北,把很多东西打通了,把中西方的文化打通了。

七、乡村被抽干后,中国社会将失去平衡

关于对西方人的认识,费孝通曾总结和写作过《美国人的性格》,他说,从来没人能告诉你,美国到底是什么,因为它没有尽头。美国人一直在爬梯子,下面没有根,上面没有头,只是一味地向上、向上。我们曾说共产主义是我们的奋斗目标,而美国连目标都不定,他们没有目标,谁也不解释不了美国是什么。

美国就是一个过程,实际上马克思说,共产主义也是一个过程。把共产主义当成一种目标,在学术上可能是错误的,恩格斯认为,共产主义是一种思维,用这个思维不断去研究如何解放全人类,不假设共产主义是哪一个具体的社会形态。后来,列宁编造出一个社会主义的具体形态。

马克思看到了,人类进入到工业社会、城市社会之后,会产生巨大的社会矛盾,需要实现人的解放,必须有民主、出版、新闻、游行、抗议等自由,最终的理想是实现全人类的解放。但苏联版的社会主义把很多公民的基本权利剥夺了。

我们把苏联版的社会主义引进到中国,受到的影响很大。无论从哪一个领域里的产业特征去看,看到的都是计划经济思维下的产物,用计划经济的思维垄断了管理机构,也垄断了学术机构。

在计划经济的影响下,我们从城市到乡村看到一排排、一栋栋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房子。原来那种错落有致的有特色、有个性的房子、村子消失了。那些新农村建设搞出来的村子,变成了一个个矿区的工棚,军队的营房,粮库似的房子。

关于农民、农业、农村这三个词语,都是从日本借用来的,用这种倾向性明显的词语理解乡村,不符合中国乡村的事实,实际上中国乡村有一个完善的手工业体系。费孝通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忠告说,如果把农村变成一个单纯的、农业的农村,那结果一定是一个饥饿的农村。不幸,后来的结果确实如此。

实际上,从农村掠夺人、财、物,从八年抗战就开始了,为了对付日本人的侵略,这套体系叫做战时动员体系,坚持了八年。这是一套抽干农村的体系,在抗战时没有选择, 1949年解放以后,进入和平时期,这套战时动员体系本该停止了,但是没有停止。为什么,因为计划经济有一个大跃进的基因,我们要追赶西方国家。梁漱溟担心,继续把农村抽干,会破坏了中国社会的平衡,和毛泽东发生了争吵。

今天我们讨论农村问题,不幸又被梁漱溟言中了。长期以来对农村、农民的歧视性政策,通过采用抽取农村资源的方式,导致了整个农村的整体衰败。现在的农村问题是历史积累的。

八、中国乡村焕发生机的历史机遇

费孝通对乡土中国有独特的认识,为中国实现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变迁,做出了很多贡献。费孝通被誉为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1981年,在获得英国皇家人类学会授予赫胥黎奖(人类学界最高奖)之前,他第三次回到了近半个世纪前论文《江村经济》所在地——江村。

1978年到1980年,这个村子发生一个变化,即农民年收入增加了300元。这个事情立即引起费孝通注意,思索这个钱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当时费孝通任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社会学的地位还很低,有的主要领导认为社会学不行,只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分支。费孝通注重实干,顶着压力带了一帮人到江苏做“小城镇”的课题。

那时候,胡耀邦也很关心小城镇问题,他到了云南保山,看到一个历史上很有名的小镇衰落了。胡耀邦从1980年起多次在中央会议上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两年了还是没有人回答他。

经过认真的调查后,费孝通摸清楚这个变化,意识到了乡村工业的集体力量,或者叫地方力量、农民力量。1983年,费孝通完成了他的《小城镇大问题》课题,胡耀邦看过以后。对这篇三万多字的文章做了批示,要求中国各部委的司局级以上领导干部好好看一看。

1984年的中央一号文件把这篇文章最核心的几句话写了进去,承认以乡镇企业形式存在的集体经济。后来,中国经济出现了三驾马车,即国有经济、乡镇企业和外资。邓小平曾发表评论,没有想到乡镇企业会异军突起。

在改革开放初期,乡镇企业冲破了计划经济铁笼子。1986年,费孝通又肯定了温州“市场+家庭工厂”的私营经济,那是一次对私有经济认识的突破。这两次突破推动了中国制度性改革,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制度性改革都是最困难的一件事情。有了这两次突破,中国经济以集体力量和私人力量千军万马的势态,把中国带入到工业化快速发展时期。中国也真正进入到工业文明阶段。

作为一名专家和社会活动家,费孝通在引导农民找到出路,引导中国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过程中的贡献是可以肯定的。他认为中国的现代化要走自己的道路,把中国的社会变迁比喻为“三级两跳”,即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信息社会的三级两连跳。

关于乡村建设,我们将费孝通和梁漱溟先生做一个比较。中国乡村存在三种状态,即自然的乡村、人文的乡村和工业文明下的乡村。暂不论自然的乡村,人文的乡村,梁漱溟先生认识很深刻,他的第一次乡建运动是针对人文的,工业文明那套东西他并不擅长。费孝通是在工业文明下的乡村这块起到了一个很大的推动作用。由此可见,自然、人文、工业这三个点,梁漱溟和费孝通各自擅长一个。

通过对源头的梳理,我们可以把乡建变化的路径看得更清楚。乡镇企业是阶段性的,后来进行了私有化改制,两者是母体和子体的关系,有了后来的私营企业大发展。我们应该看到,乡镇企业打下了非常庞大的经济基础,虽然乡镇企业在那一二十年起到了历史阶段性作用,但其对整个中国经济的崛起的推动力量,非常之大。

九、失去社会团体,滋生了各种社会病

现在来看,国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撤掉乡镇企业的决定还是很可惜。因为乡镇企业是一个集体,在没有生产队,没有公社的前提下,农村还存在乡镇企业这个集体,其还在起团体作用。

当时乡镇企业获得的一些利润,修建了很多学校和道路,是要完成一些社会功能的,它跟我们现在的农村合作社不太一样。合作社就是一个村子的少数几个人形成的能人经济,基本上不能涵盖大多数农民。

但是,当时的乡镇企业,村子里的每个家庭里都有一个人在里面打工,每个家庭持有工厂的一份股,村民不仅可以拿工资,还可以分红利。一旦乡镇企业彻底没了,农村就彻底变成“散沙状”。现在的合作社不具备太多社会功能和社会责任。它类似一个股份制公司,是把大多数村民排除在外的,不能带领大家致富,也不用承担什么社会责任。

我曾问过一些地方干部,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团体的作用,农村社会没有团体,文化到底还能寄存在什么地方?我们现在变成一个个独立的家庭,是没有团体压力的,文化也失去了扬善惩恶的基本功能。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了坏事只要不被别人发现就行。

比如怎么解决食品安全问题?有人说,我们要严格立法,加强执行力度。问题是,其只有被监督到了,被发现了,成为新闻事件了,法律才能真正起到作用。如果不是东窗事发,其生产不安全食品的过程,法律是发现不了的。也就是说,最严的法律也很难从根本上解决食品安全问题。

随着食品安全问题愈发严重,其所折射出来的,恰恰不是食品安全问题,而是社会文化出了大问题。社会文化的问题主要出在了哪儿?“社会团体”没有了。比如在生产队时期,会有哪个人敢生产有毒有害食品吗,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然而分田到户之后,谁也管不了,团体压力已经不能再起作用了。

西方有城市社会的历史,主要特征是团体社会,一个人通常会加入好几个团体,正因为时时刻刻有团体压力起作用,所以人人必须生产合格的商品。中国家庭生活已经发生一场深刻的变革,宗族没有了,生产队也没有了,我们需要重新进行团体建设,认识中国乡村未来的路应该如何走,走向哪里,我们这一代人可以实现的未来目标到底是什么?

可是谁来告诉我们,未来我们要向何处去?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提出“寻找第三种文明”的问题。作为社会的一员,我们应该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而奋斗。台湾人曾经也出现过自己到底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当每个人都知道了自己想要一个什么社会,并为此而主动承担责任,这叫社会责任。

十、找回文化自信,重建中国人的美好家园

中国社会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可能是撕裂、分开的城乡关系。

中国古代基本不存在什么城乡失衡、对立等问题,有很多乡村的大宅院,可以说明当时城乡本来就是一体化的。那时的人可以选择在城镇经商,也可以选择在家乡续延家风,最优秀的人成为了乡贤,立一个宗脉出来。过去的乡绅、乡贤不仅为自己的家庭服务,同时还为整个宗族服务,甚至为整个村子服务。

城乡一体化问题的出现,是从抗战以后,单向的政府政策的出台并延续造成的。我问过曾国藩的第六代的一个后人,“曾国藩这么有名,你老家有没有修一个什么纪念馆?”他回答说,“这事别说了,我努力尝试过,当地说我没有当地户口,已经不是那里的人了,没有资格买土地。”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乡村未来应该怎么办?我对这个问题的考虑是,城乡的撕裂必须要重新弥补。第一,乡村必须重建团体;第二,城乡人员能互相流动,第三,要好好想想当年费孝通那篇《小城镇大问题》的文章,其落点在小城镇。

小城镇是农村的文化中心,县城不是农村的文化中心。如果说一两万的小镇能建设的很漂亮,经济很有活力,也能吸引一部分年轻人回去。

过去的江南小镇,那些“小桥流水人家”如诗如画,是出过民国大师的地方。民国时期,苏州市不过就30万人,已经可以叫做“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了。

我们现在看西方几十年前提出的一个理论——田园城市,其实回头看看,历史上我们的江南小镇,苏州市不就是“田园城市”吗?怎么我们还学习西方人的那套理论,几百年前我们就已经有田园城市了。“江南小镇”就是“田园城市”。

我们中国人受到了很多误导。一次,我在江苏的一个小镇与镇长对话,他说,“你说那个老房子有什么好,我就是看不惯,我就是要住新房子。”他不知道“田园城市”,只知道西方过来的那套,现在在小镇竟然也要建20层的高楼大厦。
吴江原来是一个县,后来划成了区,它要建40多层的高楼。也就是说,我们历史上所形成的那套美学观念,现在全没了,成了地产商、水泥匠的天下。在苏州市的湖水边,建了一些很突兀的建筑,即难看又粗暴。过了三四十年,我们会产生审美疲劳,非常厌倦这些几何形建筑,如果拆掉后重盖,又会造成天量的浪费。

我个人以为,如果说英国人建的文明叫“质的文明”,那么美国人建的文明叫“量的文明”,而中国完全可以建立一种“美的文明”。

今天,我不好定义我们寻找的“第三种文明”是什么,作为一个探索,我们应该去追求一种“美的文明”。现在的中国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叫“文化不自信”。如果从建筑上来看这种不自信,比如原来的乡村建筑讲究“粉墙、黛瓦”,每一个园林都是一幅山水画,清朝中期以后随着国力的下降,建筑、家具的形状开始变得很张扬,如现在农村的一些房子一排排一栋栋整齐划一,已经没有了传统乡村原来的那种曲线、错落之美,而从心理学上讲,这种“张扬”恰恰是一种文化不自信的表现。

所以,到乡村搞建设,如果我们没有带着美去,带着文化自信去,可能到头来会干一些破坏的事情。

未来,我们无论是走向生态文明,还是后工业化时代,还是重新建设我们的家园,或是去为我们争取一个未来社会生活的理想的产业的空间,都需要去回顾历史,思索我们的今天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并没有把第三种文明定义为一个具体的什么东西,还要走很长的探索道路,但是我们已经了解,在后工业时代要做好城乡一体的链接,要把中国传统文化请回来,回到其应有的地位,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在中国文化的基础上形成新的文明,无论是大江南北的古村还是村镇,将来一定是世界游客到中国来旅游最喜欢看的地方。

谢谢大家!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九派开元智库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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