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假期一时愤怒写了这篇文章,腾讯大家本来今天发了,但删了几段话,我很少写时政专栏,想说的也就是那么几句话,删了之后觉得不清不楚不如不发,就让编辑把稿子撤了,现在全文发在这里。
做记者的时候,我只是顺带做一点三农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离职这么些年,我还是经常去看一些这个领域的枯燥报道。今年因为专心写长篇,一共就写了那么几篇专栏,关于农村的居然有两篇,有我也知道写这些既没有什么成就,也不带来收益,但人的情感有一种不可预期的流向,它流向哪里,我就写到哪里。
我采访过五次全国两会,跨了两届政协委员。两会记者最焦虑的事情是认人,网上的证件标准照很难和现实形象产生联系,中国的记者们又鲜有见到高官的机会,部长们列席会议都是从人民大会堂北门出入,每进来一人都有起码五十个记者盲目地冲上去,如果最里面那一圈记者没人认出来这是谁,情况就会变得很尴尬,我见过有人情急之下翻部长面前的胸牌,还听过人不耻下问:“部长好!请问……您是哪个部的部长?”
等到会议结束的时候,几千个委员从会堂里一涌而出,那简直就是一场混战,奇怪的是,作为一个经过一番努力才能勉强分清布拉德·皮特和汤姆·汉克斯的脸盲症患者,不管什么时候,我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看见陈锡文,他是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在全国两会的会场上,这不算级别太高的官员。陈锡文皮肤黢黑,永远苦大仇深皱着眉头,我在两会上采访过他不下十次,从没有见过他脸上的肌肉挪动过位置,采访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这个人也太适合做三农工作了,他长得真像……农民。
每次意识到“农民”这个词在汉语中隐含的贬义,我总会被这件事刺痛。就像在我的家乡,不能随便叫年轻女孩子“小姐”,因为太多女孩子去了珠三角,成为语焉不详的“小姐”,毕业后我先在广州工作,同事去采访深圳“二奶村”,回来笑嘻嘻说:四川姑娘厉害,起码半个村的二奶都是你老乡。王力雄也在《天葬》里写过,西藏女人甚至有“赶走川妹,还我丈夫”的口号,因为“她们痛恨自己的丈夫把心思和金钱都给了做色情生意的四川姑娘”。我希望自己不要在任何意义上活在一个群体概念之下,然而你也不可能逃开这件事,人总是会被这个世界归纳定义,然后扔进某一个评价体系,“四川姑娘”是一个,“中国人”是另一个,“中国农民”则是我侥幸不在里面的一个,但里面装了9亿人,一个国家,用权力造就权利的不平等,然后把整整9亿人扔进浸透贬义的评价体系,我既愤怒,又有点叹服。
按照我有限的经济学知识,陈锡文相对“左”,但他总让人感觉对农民的命运有真正的关切,这让我对他始终怀有某种敬重,直到现在,我还偶尔会搜搜他的新闻,看他怎么谈农村土地流转问题,我发现,他始终没有变过。在我做记者那几年,这是三农领域的热门问题,自由派的三农专家认为如果土地不能自由流转,等于把农民永久绑在土地之上,但陈锡文则非常谨慎,采访中他几乎每次都会提到,地方普遍进行的土地制度改革试点,实质上不过是政府“拆了农民房子后拿土地卖钱”,而乡镇政府的获利,又大部分与农民毫无关系,有一次他痛心疾首跟我说,哪怕在全世界范围内,和平时期村庄以如此速度减少,从来没有过。
因为对这个问题的关心,我去过一次天津,采访滨海新区某个镇的“土地作价入股”改革。改革有点复杂,大概意思是:将农民的宅基地和村集体建设用地、农业用地流转至镇政府名下,由镇政府进行统一规划整理,而农民则可从中获得收益,获益方式一是用宅基地换取新建住房,二是用村集体建设土地和一般耕地换取保险。
听上去是不是不错?镇政府以为我要给他们做正面宣传报道,兴高采烈带我去参观新建的楼房,又找了个副镇长接受采访。楼房就是那种标准的回迁房,为了省地,把整个村的人集中在几栋楼里,楼下有一些红红蓝蓝的健身设施,种了几棵要死不活的小树,一种这十年来在被拆农村里常见的城市生活模板住宅小区。副镇长意气风发,给我汇报改革成果:除了宅基地换的房子,村民一次性获得的征地补偿大概是四万块,而所谓土地换保险,是指村集体土地流转至镇政府名下后,镇政府统一为村民缴纳保险,这样到了城镇退休年龄,他们就可以领取养老金,“去年是每人每月379元”,副镇长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真的,一个月379元,那是大概七八年前,在那个村的附近,房价已经超过五千,我当天就回到北京,下火车后去味千拉面吃了牛肉炒饭,我记得当时是32块一份。稿子发表出来之后,我被副镇长电话追杀了几天,反复强调他要肉体追杀到北京来,后来我不堪其扰,索性把手机关了,但每一篇稿子都是会过去的,对他和对我都并不产生真正影响,他没有来北京,我再没有去过天津。八年间城镇养老金有不小幅度的增长,当年的村民,现在可能一个月能拿700块,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为此感到高兴,如果一个人被夺走整个世界,却获得一颗糖,他是不是会为这颗糖高兴?也许会的,如果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东西,而一颗糖总是一颗糖。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农村土地到底应该怎么流转(毕竟也有不少农民因拆迁真的发了财),农民是不是应该离开土地,当一种困境和另一种困境产生碰撞时,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判断。就在五月底,我看见陈锡文给《中国青年报》写了一篇短文,提到“不管是土地流转还是进城,让农民自己选择”,文中引用社科院的一个报告:“中西部农民向城镇转移意愿分布”显示,“很想”向城镇转移的农民工占11.83%,“比较想”的占21.73%,“一般”的占17.45%,“不太想”的占24.82%,“完全不想”的占24.13%,约一半农民工不想进城,另外66.1%的农民工认为到了一定年龄就想回乡。
听上去也挺简单,想离开的人离开,想留下的人留下,但“选择”这件事从来建立在“自由”之上,一个被户籍制度生生割裂的国家,没有什么真正的选项。想离开的人不知道怎么融入,想留下的人不知道怎么求生,我的姨父,搬进城市也有快二十年,但过了六十岁依然辗转于各种工地打工,烧砖挖沙搬水泥做炊事员,几个月才能结算一次工资,永远处于老板会不会赖账的焦虑之中,真的被赖掉的那几次,他长吁短叹,却毫无办法,转头寻找下一份工作。至今家里人背后提到他,还是会在评价前面加上标签,“农民哒,是这样的……”,他们都对姨父很好,知道他干活辛苦,吃饭时把会回锅肉摆在他面前,何况他们中间大部分人,也不过是现在能拿退休金的下岗工人,也曾经有漫长的十几年,四处艰难求生,但他们还是掩盖不住粗俗而本能的优越感,我也理解他们,优越感并不仅仅建筑于虚荣、肤浅和可笑,有时候它不过是一种建筑于权利的现状:你是个农民,你和我们不一样。
好几年前,我在纽约一个图书馆里看到刘绍华的Passage to Manhood: Youth Migration,Heroin, and AIDS in Southwest China,写凉山的彝族年轻人,家里有亲人住在凉山,让我对这本书很感兴趣,但一直到去年,这本书辗转多处,终于出了中文简体版,叫《我的凉山兄弟》,因为涉及少数民族、毒品和艾滋病,时间跨度又超过五十年,作者讨论的命题显得非常复杂,但我依然会在最浅显的层面被触动:村里的年轻人都想离开,然而他们即将进入的世界,对他们充满偏见和歧视,新生活的展开,是一条处处陷阱的荆棘路。书中有一段,写到在外头死掉的彝族人要火葬,但去殡仪馆需要2000块火葬费(昭苏2014年的农民人均年收入是730块),没有钱的人就在野外偷偷烧了,买20斤四季豆杆放上汽油,半个小时能烧完,结果有一次烧到一半来了武警,说这是杀人灭尸,解释半天才得以脱身,有人专门做烧尸体的事情,大家都太穷了,他赚不到钱,倒是总结了一些经验,“吸毒的骨头很多是黑的,没有吸毒的骨头是白的”。
还有一段,写几个彝族青年将朋友的遗体秘密运回故乡,用大被盖绑起来,先火车后汽车,放在车顶行李架上,旅途疲惫,大家都累得睡着了,醒来发现棉被包被偷,最后是在路旁沟渠里找到遗体,“显然是被吓坏了的小偷情急之下遗弃在此”。很像多年之前湖南人李绍为千里背尸的故事,这故事后来被拍成电影《落叶归根》,赵本山主演,我去电影院看过,我不大受得了赵本山式的挤眉弄眼,和那种不加克制的煽情,但一想到这件事是真的,我又没有办法不被它敲打灵魂,在我的想象中,如果这个故事被贾樟柯拍出来,会有一种更加隐秘的伤痛,就像真正的农村,伤口入骨,我们能看见的,不过是一点伤痕。
毒品、性、死亡、艾滋、暴力、精神虚无……所有这些,叠加上“农民”的标签,突然间就刷爆了朋友圈,我对这些乡村的想象没有太大兴趣,我关注的事情,要枯燥无聊得多:医保、养老保险、土地流转权、和政府的议价权、户籍制度、进城人员子女的教育权……在《动物庄园》里,“所有动物生来平等,有些动物更加平等”,在我们这里,“所有人类生来奴役,有些人类更加奴役”,哪怕自由遥不可及,我们总不能把不平等视为当然。如果这一点真正改变,我们才可以说,农村和城市的底层没什么区别,真的,到时候你爱吃玻璃吃玻璃,爱炸裤裆炸裤裆,精神空虚的确是一场无处不在的世界病,但政治歧视不是,活在黑暗中的人,总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能看见光。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叙述 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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