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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瑞熙:宋朝乡村催税人的演变

[ 作者:朱瑞熙  文章来源:中国乡村发现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9-05-13 录入:王惠敏 ]

——兼论明代粮长的起源

摘要:明代粮长起源于宋朝的催税人,北宋前期为由乡村上户充当的里正衙前,中期改为户长,后期为甲头或大保长。南宋前后和各地实行不同制度,同时出现了税长和苗长,是为明代粮长的滥觞。

关键词:宋朝;粮长;催税人

早年在探讨宋朝的职役制度时,拜读前辈梁方仲先生的《明代粮长制度》一书,颇受启发。梁先生注意到粮长的起源,在第一章《粮长制的历史渊源及其设立目的》中,从秦、汉到唐朝末年讲起,涉及宋朝的内容,他根据马端临《文献通考·职役考》和《宋史·食货志·役法》,提到“当时‘保正副、耆户长,仅执催科奔走之役。’‘上之人既贱其职,故叱之如奴隶,待之如罪囚;下之人复自贱其身,故或倚法以为奸,或匿财以规免’。两宋对于掌催征之保正、户长等役的改革,和对于一般役法的改革大致相同,即初行差役制,继行募役制,最后行义田助役制,然终无补于事,且愈改愈弊,从此乡职与胥役便混而不可分了。这是随伴着官僚主义中央集权进一步底发展而产生的现象。”至于元代,梁先生则依据《元史·食货志·农桑》《新元史·食货志·农政》《大元通志条格·理民》等,从设立村社制的社长、里长、村主首,来论述统治者“利用他们来作榨取农民”。随后,直接探讨明代粮长的设置、职务和特权、演变等[1]。受此启发,笔者开始注意到明代的粮长、元代的社长和主首与宋代的关系,希望能找到粮长、社长和主首的历史渊源。

确实,明代初年创立粮长制度期间,制度的设计者并没有明确指出这一制度与宋朝的关系,更没有人直接提到是依照宋朝的税长和苗长而设置。这就留下了本文试图解决的一个课题。

一、北宋乡村的催税人

北宋前期,州县的各种职役即“色役”实行轮差民户法,故又称差役法。其中,又分“乡役”和“吏役”两种。乡役有里正,负责催督赋税;户长承接“符帖”即官衙的公文;耆长、弓手和壮丁督察盗贼。吏役则有衙前,主管官物;人吏、帖司、书手,掌管案牍;手力、散从官,供官员趋使,等等。其中,最引起人们注意的是衙前役。由于该役负责主管官府的库藏,运输官物,经常折耗赔偿,往往破家荡产,因此负担最重。所以,最初由乡村上户充当的里正兼任,称为“里正衙前”[2]卷五:岁役志。户长的职责在承接官府公文外,也与里正以其“掌课输”即催督赋税。里正在乡村第一等户中轮差,户长则在第二等户中轮差[3]①。陈耆卿等《嘉定赤城志》也有相关记载:“乡书手:国初,里正、户长掌课输,乡书手隶焉,以税户有行止者充,勒典押、里正委保。天圣后,以第四等户差。”[4]卷17:吏役门·县役人这说明北宋前期,里正、户长负责催督本乡、里的赋税,乡书手则隶属里正[5]卷14:版籍类五·州县役人,类似会计、秘书、文书之职,协助里正催督赋税。

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由于里正担任衙前之役过重,各地情况相同,遂废除里正,改差户长。是年四月,知并州韓琦上言:“州县生民之苦,无重于里正衙前。自兵兴以来,残剥尤甚,至有孀母改嫁,亲族分居,或弃田与人,以免上等,或非命求死,以就单丁,规图百端,芶脱沟壑之患,殊可伤痛。”他指出“国朝置里正,主催税及预县差役之事,号为脂膏”,后来“遂令役满更入重难衙前。承平以来,科禁渐密,凡差户役,皆(县)令、佐亲阅簿书,里正代纳逃户税租及应无名科率,亦有未曾催纳,已勾集上州主管纲运”。据此建议“其税赋只令户长催输,以三年为一替”。京畿、河北、河东、陕西、京西等路转运使司经过“相度利害”,都认为韩琦所议为便[6]卷179,4330。于是,实行户长催税之制。

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废除户长;六年,实行保甲法,始设保正副、大小保长,负责“讥察盗贼”;七年,改为主户每十户至三十户轮流派差保丁一名,充当甲头,主管催租税、常平、免役钱,每一税一替[7]卷263,6436-6437。甲头别称“催税甲头”,后又简称“催头”。神宗起初对实行甲头催税制有所怀疑,说;“已令出钱免役,又却令保丁催税,失信于百姓”。王安石解释说:“保丁、户长,皆出于百姓为之,今罢差户长充保丁催税,无向时勾追牙集科校之苦,而数年或十年以来方一次催税,催税不过二十余家,于人无所苦。”坚持推行甲头催税制。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正月,下诏府界及各路废除甲头催税制;复置耆长和壮丁,但并非实行轮差旧法,而是雇募人户充当,“等第给雇钱”[8]卷364,8711。不过,稍后又作调整,规定耆长、户长和壮丁的差役,必须“正身充役”,即不准雇募他人替代。这是“元祐差役敕”的规定[9]卷45:御史中丞论时事札子八首·论衙前及役人不便札子。绍圣元年(1094年)九月,废除耆长、户长、壮丁(保丁)法,以保正长代替耆长,以甲头代替户长,以承帖人代替壮丁[10]食货65之67《免役》,6190。不久,又恢复轮差保正、长法,废除甲头,由大保长催税;其中保正、长不愿被官府雇募者,仍旧实行旧法,雇募税户(主户)充当耆长、户长及壮丁[11]卷12:国朝州郡役人之制。徽宗政和七年(1117年)李元弼撰《作邑自箴》记载,此时又实行户长和甲头催税制。此制规定,每年县衙在开始征税时,知县发给户长帖子,令其催收。知县又先统计全县共有多少名户长,“每一名户长管催若干户,都若干贯、担、匹、两”;各户长“各具所管户口,及都催税赋数,须先开户头所纳大数(谓三十户为都计数),后通结计一都数,以一册子写录,每一限只令算结催到现欠数,亲将比磨”。县衙还在各村张贴榜文,“大字楷书,告示人户”,申明只差甲头,“更不刬刷重叠差人下乡”。同时,将税物的品种和数额,“逐户给单子,纽定折纳数目,印押讫”,交给甲头“赍俵”即分发,“免得将来计会”②。北宋乡村的催税人,大致上经历了由里正、户长、甲头等的变化历程,但尚未出现税长和苗长。

二、南宋乡村的催税人

南宋乡村的催税人,前后仍然出现较多变化,而且各地实行不同制度;同时,开始出现了税长和苗长。

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福州废除户长催税,复置甲头[12]卷14:版籍类五·州县役人,7898。建炎四年八月,广南西路转运司提刑司上疏说:“今乞罢催税户长,依熙丰法以村疃三十户,每料轮差甲头一名,催纳租税、免役等钱物,委是经久利便。”高宗下诏“依”;同时,又命令两浙、江南东西、荆湖南、福建、广南东路州军“并依此”,即照章推广。绍兴元年(1131年)正月初一,发布“德音”:“东南州县比缘差保正、副,代户长催税,力不胜役,抑以代纳,多致破产。已降指挥,罢催税户长,依熙丰法以乡村三十户,差甲头一名催纳,以纾民力。”“德音”还提到各地并未认证执行这一“指挥”,“人户未获安息”。因此,再次重申“仰逐路州县遵依已降指挥,疾速施行。如敢违戾,许人户越诉,提刑司觉察以闻,当议重置典宪”。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初次出现了“催税户长”一词。五月二十三日,朝散郎吕安中上书说:“契勘催纳二税,依法每料逐都雇募户长或大保长二名,系是官给雇钱。自建炎四年秋料为头催税,每三十家为一甲,责差甲头催纳。其雇募户、保长,更不复用;所有雇钱,只在县桩管。此钱既非率敛,又不预省计,乞督责诸县每年别项起发,以助经费。”高宗下诏“依”,并命令各路提刑司“依经制钱条例拘收起发”。从吕安中的奏疏和高宗的批示,可知:一、从建炎四年秋税起,恢复“熙丰法”,凡乡村主户每三十家为一甲,轮差一户充当甲头,负责催本甲的赋税。二、原来各都每料雇募户长或大保长二名,现皆取消。三、原来的户长或大保长的雇钱,从今起由各县作为经制钱上缴朝廷。九月十三日,又有官员上疏,指出使用甲头催税,使甲头“受害,又十倍于保长”。他认为以前所差大保长,“皆选差物力高强、人丁众多”的富户,“其催科则人丁既壮,可以编(遍)走四远。物力既强,虽有逃亡死绝户,易于偿补”。然而现今所置甲头,有五大“不便”:一是甲头的设置,“不问物力、丁口,虽至穷下之家,但有二丁,则以一丁催科”。他们“既力所不办,又无以偿补,类皆卖鬻子女,狼狈于道”。二是原来大保长催税,“每一都不过四家,兼以保正、副事皆循熟,犹至破产”。现今的甲头,每一都一料至少须催三十家的税,因此“破产者又甚众”。三是“田家”即“夏耘秋收,人自为力;不给,则多方召募,鲜有应者”。如今甲头“当农忙”时,“一人出外催科,一人负担赍粮,叫呼趋走”,即使能够“应办”,“官司亦失一岁之计”。以一都计算,则“废农业者六十人”;以一县、一州、一路计算,则“数十万家不得服田力穑矣,此岂良法哉”?四是保长中“多有惯熟官司人,乡村亦颇畏之”。即使如此,“犹有日至其门,而不肯输纳者”。如今的甲头“皆耕夫,岂能与形势之家、奸滑之户立敌,而能曲折自申于私哉”!因此,“方呼追之急,破产填备,势所必然”。五是“自来轮差保长,虽县令公平,亦须指决论讼,数日方定”。不然,县衙的“群胥之恣为高下,唯观赇赂之多寡”,此事最为“民所愤怨者”。现今轮差甲头,“每科一替”,其中“指决论讼之繁”,“群胥”“受赇纳赂之弊”,“必又甚于前日”。预计“东南之民自此无宁岁”。因此,他建议停用甲头催税,“且令大保长同保正、副依旧催科”。当然,如果朝廷“念其填备破产,则当审择县令,谨户账之推割,严簿籍之销注,申戒逃亡户绝之令,又安有保正、长破产之患哉?”最后,指出其危害是“不知出此,而但务改法,适足为贼吏之资耳”。经过户部官员十多天的讨论研究,到十月初五日,上疏说:“奉诏勘当臣僚所言改差甲头不便五事”,由于甲头催科“系于主户十户至三十户,轮一名充应,即是不以高下、贫富,一等轮差”,而大保长是从小保长内“取物力高强者选充,既兼户长,管催税租等钱物,即系有力之家,可以倚仗”。因此“欲乞依臣僚所乞事理施行”。高宗批准了这一提议。这意味着从此确定取消轮差甲头催税,而改行大保长催税制[10]食货65之76-77《免役》,6194-6195。依照大保长催税制度的设计官员的用意,已经充分考虑到减轻直接生产者—乡村下户的差役重负,这无疑是对维持农业生产的正常运转是有利的。

但是,任何完善的制度,不能很好的贯彻执行,仍旧只是一纸空文。绍兴三年(1137年)二月二十六日,提举淮南东路茶盐公事郭揖上疏,明确指出吏人对大保长催税制的破坏。他说:“差役之法,吏掾为奸,并不依法”。本来“五家相比者为一小保”,他们“却以五上户为一小保,于法数内选一名充小保长,其余四上户尽挟在保丁内。若大保长缺,合于小保长内选差;保正、副缺,合于大保正、长内选差。其上户挟在保丁内者,皆不着差役,却致差及下户,故当保正、副一次,辄至破产,不惟差役不均,然保伍之法亦自紊乱矣。”他提议,自今起“免役公文内选‘保正’二字下删去‘长’字”。这样“选差”,“上户不能挟隐,不须更别立法,自然无弊”。高宗下诏令户部在五日内“看详”,而后申报尚书省。稍后,户部上奏说:据“臣僚所言,止谓关防人户避免充催税大保长,多是计会系干人,将有心力之家,于小保下排充保丁,致选差不到。”现今“欲乞今后令州县先于五小保内,依法选有心力、财产最高人充保长,兼本保小保长祗应”。其中,大保长的年限、替期、轮流选差,“并依现行条法施行”。其余皆“依臣僚所乞”。这样,州县“奉行,不致隐挟上户却充保丁之弊”[10]食货65之78《免役》,6195。

到绍兴四年(1138年)正月二十四日,御史台检法官李元瀹再次上书论“大保长代户长催纳税租事”说:“凡户绝逃亡,未曾开落,若诡名户无人承认,及顽慢不时纳者,以官司督迫、箠楚之故,率为填纳,故多致于坏家破产”。他提议“现充保正、长人将替,县令前一月,按产业簿,依甲乙次第选差”。高宗下诏户部“看详”。随后,户部汇报李元瀹“所陈,皆有条法,欲申严行下诸路州县,委监司常切钤束;违戾者仰案举”。高宗批示同意[10]食货65之79《免役》,6196。据熊克撰《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卷28绍兴四年(1138年)正月甲戌(24日)记载,“先是,御史台检法官李淪论保正、税长之弊,上谕宰执曰:‘役法推行寝久,失其本意,致富者益富,贫者益贫,民力重困,此宜讲究。’。”及至此日,高宗又说:“原淪所论,乃是民事,祖宗法固不可改,然民事急务也。孟子所谓民事不可缓,其令州县条利害上之。”[13]569值得注意的是初次将“催税户长”简称“税长”。熊克《中兴小纪》卷16绍兴四年(1138年)正月甲戌也记载此事,不过御史台检法官李淪则写作“李元瀹”[14]。九月十五日,朝廷颁布“明堂赦”说,福建路的保正、保长和大、小保长只管缉捕逃亡军人及私贩禁物、斗讼、桥梁、道路等事,其余承受县衙追呼公事、催纳二税等物,“并系耆、户长、壮丁承行”。但现今两浙、江南等路各县,并不雇募耆、户长、壮丁,却差保正副和大小保长“干办”,又“责令在县衹候差使”。因此,保正副和大小保长“费用不赀,每当一次,往往破荡家产,遂诡名挟户,规免差使,深可矜恤”。从今起,各路转运使、提点刑狱“同共相度,可与不可并依福建现行事理,或量增役钱,以充雇募耆、壮、户长之费”;同时,规定“自今不得更令保正副、大小保长在县衹候承受差使”[10]食货65之79-80《免役》,6196。这意味着各地推广福建路的雇募耆长、壮丁、户长负责承受县衙追呼公事、催纳二税等事。

不过,绍兴五年(1139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广东转运常平司上言说:近据知平江府长洲县吕希常陈请,大保长催科,一保至内,岂能亲至?违其过限,催促不前,则枷锢棰栲,监系破产”。他提议改用甲头催税,“用刑势户催形势户,平户催平户”。高宗以“朝旨”指出:“户长与甲头催科税租,其风俗利害各有不同去处,令诸路相度以闻”。广东转运常平司提议,“今欲依所请,改用甲头,专责县令、佐,将形势户、平户随税高下,各分三等编排,籍定姓名,每三十户为一甲,依此攒造成簿,然后按籍,周而复始轮差,委是久远便利”。高宗“从之”。说明在该年十一月,平江府长洲县还是由大保长催科。当然,从此月起,与各地一样,改为甲头催税。

但是,到绍兴七年(1141年),福州仍旧由大保长负责催科[12]卷14:版籍类五·州县役人,7898。九年(1143年)正月五日,“内降新定河南州军赦”规定,凡“州县催税保长,官司常以比较为名,勾集赴县科禁,人吏因而乞取钱物,有致破产者”,因而规定今后“并仰依条三限科较外,更不得逐月或逐旬勾集比较,仍仰本路监司常切觉察”[10]食货65之85《免役》,6199。同年,福州则规定保正、长专管烟火、盗贼,“不得承受文帖及输课事”,即不再掌管催税之事。十年(1144年)至十一年,福州又拘收耆长、户长及壮丁的雇钱,“充总制窠名”,即列入总制钱系列,成总制钱的一个名目[12]卷14:版籍类五·州县役人,7898。十三年(1147年)十月二十四日,广西路提刑和提举常平司上奏说:“依准朝旨,相度到本路催科利害,除琼州不行役法,及高、廉州乞用甲头外,其余柳、象等州,自绍兴六年(1140年)以后,各随都分编排三十户为一甲,夏、秋二税,轮差甲头二名催科,自高至下,依次而差”。又说,此制实行“至今已经七年,每甲共差过一十四户,今已轮至下户”。但一甲内“不下三无户系逃移,一半系贫乏”,如果轮到他们充当甲头,剩下“尽是上户之家壮丁、佃客,委是催科不行”;如果回过头来“再差上户,即又不免词诉”。因此,“今来若复用户长,实为利便”。高宗又“从之”。这表明广西路高、廉州依旧用甲头催税,其余柳、象等州改用户长催税[10]食货65之85《免役》,6199。

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正月十日,权知复州章焘上疏建议湖北、京西路各州县,每一都“选差”都保正一人,“催税户长”则“通行雇募”[10]食货65之87《免役》,6200。二十九(1159年)年七月初五,国子正张恢提议“推详祖宗旧法,每都令户长专受催科”;同时,允许大保长自愿兼任户长“催纳税租”。三十年(1160年)十一月初四,有“臣僚”上言各地多用甲头催税,说“各郡邑乃有以三十户为一甲,创为甲头,而责其成效者”。其中一甲之内,“或有贫乏输纳未前者”,不免“尽令甲头代输”;还有官衙的“无名之须”,“民户不从”,则“悉取办于甲头”。因而甲头一旦挂名于籍,则“迁延莫得而脱”。他指出广南二路就是这种情况,建议以后“应有催科合纳税赋,各于本户人自输纳,勿复广置甲头,以勤骚动”。高宗下令“有司看详”[10]食货65之91-92《免役》,6202。事后“有司”研究结果如何,不得而知。绍兴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权发迁江东路转运副使魏安行上书指出“保长催税无不破产逃亡”,为此改为雇募耆长和户长,但“此等本无税产、行止顾籍,为害不可言”。现今与属县官、民“详究相度”,决定“以比邻相近三十户为一甲,给帖从甲内税高者为催头催理”。其中,“本户足者,本县画时给凭由,执照出甲,不与三十户上流下接催理之数”。此制“行之数月,足渐见效”。提议其他各州“悉依此施行”。户部认为,可以下令江东路转运、常平司“权依所陈施行”,其他路则“从长相度,如经久可行,不致骚扰,兼别无利害,即仰保明申请施行”[10]食货65之91-92《免役》,6202。同年,福州命令由甲头催税[12]卷14:版籍类五·州县役人,7898。

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年)六月初一,因福建路转运司上疏反映,建宁府、福州、泉州各县轮差保正、副,凡保内“事无巨细”,包括“承受文引,催纳税役”等“无所不至”,“一如责办”,“一经执役,家业随破”。故重新下诏“诸充保正、副,依条只合管烟火、盗贼外,并不得泛有科扰差使”[10]食货65之94-95《免役》,6203-6204。这种情况似乎带有普遍性。乾道元年(1165年)八月初五,有一名官员反映说,各州县“被差执役者,率中、下之户。中、下之家,产业既微,物力又薄,故凡一为保正、副,鲜不破坏家产”。除了负责严防烟火、盗贼外,要“承文引,督租赋”即负责催纳赋税。此外,还有种种负担:“方其始参也,馈诸吏,则谓之‘参役钱’;及其既满也,又谢诸吏,则谓之‘辞役钱’;知县迎送,僦夫脚,则谓之‘地里钱’;节朔参贺,上榜子,则谓之‘节料钱’;官员下乡,则谓之‘过都钱’;月认醋额,则谓之‘醋息钱’。如此之类,不可悉数。”这名官员期望朝廷“严敇有司检照参酌,立定条法,身严州县”:今后仍然“敢令保正、副出备上件名色钱物”,“官员坐以赃私,公吏重行决配”。孝宗“从之”[10]食货65之95-96《免役》,6203-6204。乾道三年(1167年)九月十九日,四川制置使兼治成都府汪应辰也上疏说,最近有“臣僚”请求“罢催税户长,改差甲头”。汪应辰认为,提出这种要求者只“见户长之害,而思有以救之”,却“不知所以害民者,在人不在法也”。他以为“户长之法,无可更易。望降明旨,令州县并依现条施行,勿复他议”。孝宗赞同他的提议,下诏“令户部下诸路准此”[10]食货65之97《免役》,6205。从汪应辰的提议及孝宗的诏书,可知此时各地普遍实行户长催税制。乾道六年(1170年)十月七日,又有官员上奏说,近年有的“漕臣务在催科急办,不用役法,罢去税长”即催税户长,“行下州县,每三十户差一甲头,逐时催税”。此制推行后,各县“并缘为奸,一名出头,即告示出钱数千,谓之‘甲头钱’。往往一县岁不下五七千缗,以至万余缗”。有的县有一万户,夏、秋两税,共差甲头六百多人,“此事岂不为扰”!请求下令各路提举司,“并行住罢”,由户部“检坐乾道二年九月已获旨行下”,“如有违戾,重作施行”[10]食货65之99-100《免役》,6208。这表示取消甲头催税,仍旧实行户长催税制。

当然,由于各地经济发展不平衡,各地难以实行一种统一的催税制。比如福建路、福州,此前多次变更。到乾道二年(1166年),福州取消甲头催税;四年,复设。五年(1169年)九月十六日,又有官员向朝廷提出,“两税催科,用户长或耆长之类,此通法也”。说明此时各地普遍实行户长或耆长催税制。这名官员又提到,在江、浙四路,“以赋入浩繁,耆、户长不足以督办,乃权一时之宜,而责之保正、副长”。近二三年以来,福建诸州县“亦仿浙、江之例而行之”,但“不知福建地狭民贫,赋入不及于江、浙也”。所以,他建议禁止照搬江、浙的催税制。孝宗于是下诏:“应福建路州县催科之人,悉仍其旧。如近来创置甲头与保正、副长,追税之扰,一切罢之”[10]食货65之98《免役》,6205。八年(1172年),“又罢甲头催税”[12]卷14:《版籍类五·州县役入》,7898。自此至淳熙九年(1182年)五月,福州耆长、壮丁雇募“投名”即自愿报名者,保正、长则依旧轮差税户即主户。依据该州各县主户的户数统计,平均约每一千多户设置户长一名,其中有的县近700户设一名,也有的县5000多户设一名[12]。

从宋孝宗朝至宁宗朝,按照法律规定,乡村一都之内,一般设都副保正二名,主管本地有关盗贼、斗殴、烟火、桥梁、道路公事;下设大、小保长八名,负责“催纳税租及随税所纳钱数”。都副保正是本都“物力颇高”者,“役之二岁,尚可枝梧”;而保长“类多下户,无千金之储,限以二年,困穷特甚”。淳熙元年(1174年)三月起,保长的任期缩短为一年,后来又减为“一税一替”即每任一界(半年),前提是要自愿兼充户长“轮催纳税租”[10]食货66之21《免役》,6218。淳熙六年四月,孝宗采纳“臣僚”所说“差役之弊,人但知保正受害,不知大保长催科者受害尤重,盖其数多于保正,而力弱于大姓”,下诏自今大保长“不许催科,止受凭由,给付人户,依限输纳”;如果遇有“顽户”“欠多”,“即差保正追纳”[10]食货66之21《免役》,6218。但在执行时,又出现了保正负担过重的问题。在县衙“以文引勒令”保正副“拘催”时,“其间有顽慢不肯输纳之人,又有无着落税赋,往往迫以期限”;保正副“不堪杖责”,县衙则“勒令代纳”。理学家朱熹了解到“县道差募保正拘催二税,自承认之日,便先期借绢借米,硬令空坐人户姓名,投纳在官,曾未旬月,分限完较,或三五日一次,或五六日一次。”在“比较”过程中,“人吏、乡司皆有常例,需索稍不如数,虽所催分数已及,却计较毫厘,将多为少,未免箠楚”。而且,在“一月之内,尽是趁赴比较之日,即不曾得在乡催税”。因此,保正、长“一经役次,家产遂空”。针对这一弊病,朱熹以两浙东路提举常平茶盐公事的身份,在本路各州县乡村市镇张榜公布,声明如果县衙有如上的“违戾”,“许保正副、催科保长径副本司陈诉”[10]食货66之21《免役》,6218。不管用大保长催税,或者用甲头及都、副保正催税,时间稍长,都会产生弊病。一是一般官户可以利用权势免役,完全不承担本都、保的催税之责。二是上户则使用“诡名挟户”的办法降低户等避役。三是县衙的案吏、“乡司”即本乡的头目、乡书手等,往往受上户的“计嘱”,“抑勒贫乏之家充催税保长”,中、下户反而被迫充役,“频年被扰,不得休息”。四是县吏在保正或保长交税时,还对无权无势的催税人敲诈勒索,迫使承担逃户、绝户田产的赋税以及“陪备输纳管物”,“以至破家荡产”。对于这些弊病,每隔数年总有官员上疏提出改革,有时讲“催税保长”或“大保长代户长催税”,请求朝廷取消“催税户长”或“税长”,改差甲头,或建议雇募;有时讲“保正、副”催税负担太重,要求州县官衙“遵守条法,不得泛有科扰”或“非泛科配物色”[10]食货66之27、28《免役》,6221;等等。其实,不管改来改去,总有弊病出现。究其原应,正如乾道三年四川制置使汪应辰所说,是官员们“不知所以害民者,在人不在法也”。看来,世界没有百分之百的完善之法制。任何一项新法,执行时间稍长,总会出现一些漏洞,给某些人钻空子,从而产生弊病。随后,有人指出其危害,提出进行改革,于是出现了新的措施或办法。

三、税长和苗长

如前所述,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年)正月已经出现“税长”一词。从当时使用者的角度推断,此词是负责催夏、秋二税等赋税的户长的简称。绍兴五年至七年,张守在《措置江西善后札子》中提及“民间积欠税赋,多是逃绝死亡,及贫民下户。如逃绝死亡,则取办于税长、保正;贫民下户则不胜箠挞,亦逃亡而后已。臣契勘绍兴五年分积欠,已有绍兴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指挥除放外,今欲乞将本路绍兴六年分积欠税租、和买,特与蠲放。”[15]此处将税长与保正并列,似乎税长仅指催税户长,不包括保正,即使保正也被派去催税。

到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年),甲头负责催税也被称为税长。据浙东提举袁说友奏请朝廷遵行绍兴间的“甲首法”即甲头法,具体为:“以三十户为一给(甲),流水排次。遇开场,则以各户合输之目,列为榜,揭之通衢,令已输者自疏其时,以待考察。限满,上其榜,以县钞点磨:其输足者,先出甲;未输或输未足者,择其尤一人罚为甲首,给甲帖,催甲内税;违者,痛绳之。”自此法实行后,效果甚佳:“自是民畏充甲首,竞先输官,不费寸纸而赋集,齐民破荡之祸殆少纾矣”。但也有一些人不满意,主要是县衙的吏胥们无法从中敲诈勒索,于是“日撼岁摇”:或“怖以税长”,或“虽用甲首,而已非袁公之旧,名实交戾,利害相反,虽未如至催头之酷,而中产下户遍患苦之矣”[16]。

从此,“税长”一词的使用频率明显增多。光宗绍熙元年(1190年)六月,知绍兴府洪迈、同提举郑湜“奉诏”“措置”绍兴府和买的“均敷”问题,洪迈等采取的措施之一是“诸县人户物力,有原管绝少,而新并过倍;有原系白脚,而新并千百贯者,多合升起等第充税长保正之人。缘积习累年,一旦输纳和买,又便当役,中产之家所不能堪。”指出“均敷”和买的结果,造成乡村中等户的户等提升,被迫充当本保的保正,并负责催税,担任当年的“税长”。二年(1191年)八月十七日,据太常少卿张叔椿统计,按照乡村的都、保制,大致“一都二年用保正、副二人”,“一都十保,一保夏、秋二税用保长二人”,“二年之间,为税长者四十人”。这里明确计算平均每都每年设保长十人,充当税长。张叔椿建议采用不论宽乡或狭乡,人户的“物力”“均以十分为率,以上五分充保正、副,以下四分充保长,至末等一分之贫乏者免之”。他具体举例说,“如物力三千贯至五百贯,皆以为正、副;自四百贯至二百贯,皆以为保长”;宽乡物力不及一百贯,狭乡不及五十贯,“与免役”即不担任保长[10]食货66之26《役法》,6220。光宗朝的官员蔡戡在《论州县科扰之弊》的奏疏中,说乡村中担任保正者,要承担县衙的“科买土产,科买竹木”外,“巡尉下乡,则预备酒食;居民被盗,则先纳赏钱;应期限,则有缴引钱;违期限,则有罚醋钱;以至修造公廨、桥梁、驿舍,一切取办”,所以“中人之家,无不剔屋破产以充役”。至于担任税长者,遇到邻户“逃绝”,其税则“令代纳”;邻户的的土地“坍江”,其税则“令代纳”;邻户“产去税存、无所从出者”,其税则“又令代纳”;“异县它乡、不能追逮者”,其税“又令代纳”,因此“单产之民,无不典妻鬻子以免罪”。蔡戡还提及州县“催科”过程中对农民的种种骚扰[17]第2册:1457-1458。

宋宁宗时,又出现了“苗长”一词。从其名,估计由主管催缴本地的秋税即秋苗而来。由此,如果同时出现税长和苗长的话,税长只管催缴本地的夏税,苗长则只管本地的秋税。据《名公书判清明集》记载,宁宗时,地方官范应铃在《罗柄女使来安诉主母夺去所拨田产》判词中指出,嘉定十四年(1221年)秋,“已差邹明充应税长一次”。邹明是主户罗柄家女使阿邹之父,其田产系罗柄赠与阿邹及阿邹自己以铜钱和会子典买者,由于法律规定“不许起立女户,而以父邹明替之”。这说明邹明是在当年征收秋税即秋苗时,充当本地的苗长[18]上册:115-116。

宋理宗时,又出现了“税长催头”一词。端平三年(1235年),胡太初撰《昼帘绪论·差役篇》说:“今既行绍兴甲首之法,可免税长催头之责,则应役者不过辑保伍、应期会而已,民亦不至甚惮,而巧计以求免也”[19]。如前所述,宋高宗时,一度实行“甲头”催税制,胡太初认为由甲头负责催税,便可以免除税长催税的麻烦。“催头”列于“税长”之后,可能就是负责催督秋税(秋苗)者即“苗长”之意。不过,当时更多的官员不分秋税和夏税,只笼统使用“税长”一词,以代表负责催督二税之长。如黄震撰《知吉州兼江西提举、大监糜公(弇)行状》记载,糜弇任绍兴府山阴县知县时,“山阴旧苦催科”,地方官“往往抑税长代输”。糜弇到山阴后,“郡议排甲以易之”。糜弇提出反对说,“此不在变法,而在择县令。县令得人,税长可,排甲亦可。否者税长之弊,排甲独无弊乎?”他在当地“厘正税长苗税”,于是二税“不趣而办”[20]第7册:2470-2471。王柏在《答季伯韶(按名镛)》函中针对各县乡村主户为逃避重税而出现许多逃户和亡绝户,县衙往往逼迫“税长”代缴的现象,提出“由此逃亡户绝者不与厘正,而税长代输,破家荡产,比比皆是,而争役之讼,自是而扰扰矣”[21]第1166册:245-246。孙应时在《与施监丞宿书》中也言及“其余保正及税长名次,一面排结,当以面呈”[22]第1166册:613。

由于负责催纳二税等成为乡村主户的沉重负担,税长等逐渐变为职役的一种,而且带来了许多纠纷。为了减少矛盾,平均负担,各地推行新的役法即义役法、倍役法等。其中义役法大致为:乡村主户为了减轻轮差保正、保长而兼任税长等的重负,自行结合,捐田收租,资助当役户。嘉熙二年(1238年)正月,刘宰撰《义役记》,记载平江府常熟县的义役法说:“役之大者曰保正,以式法受政令,而赋于下;役之小者曰税长、苗长,视岁时之宜,督租税以奉其上。保正则岁一人,及除而代;苗、税长则岁各二人,或一人。”[23]说明常熟县的义役法是每年每保轮差保正一人,而税长和苗长轮差各二人或各一人。

在南宋人的各种记载中,人们更多地论述税长的重负,而较少谈到苗长。之所以出现这一现象,据朱熹说是因为夏税和秋税催纳时难、易程度不同。他说:“尝有人充保正,来论某当催秋税,某人当催夏税。某初以为催税只一般,何争秋、夏?问之,乃知秋税苗产有定色,易催;夏税是和买绢,最为苦重。盖始者一匹,官先支得六百钱,后来变得令人先纳绢,后请钱,已自费力了。后又无钱可请,只得白纳绢;今又不纳绢,只令纳价钱,钱数又重。催不到者,保正出之,一番当役,则为之困矣。”[24]第7册:2714-2715朱熹原来也不知道催夏税和催秋税的难易有别,在请问了一位当保正者后,才弄懂其中的奥妙。由此我们推测南宋人较少提到“苗长”的原因就在于此。

四、元朝和明朝的催税人

元朝乡村也设置催税人,但没有继承南宋的税长、苗长制,而是承袭金朝之制,设立里正和主首制。据刁培俊《元代主首的乡村管理职能及其变化》一文的研究,元朝的基层组织编制,乡村分为乡、都二级;部分乡村地区(尤其是北方)在更小的村一级还设立社制。在乡设里正,乡之下设都,都设主首。里正、主首成为元朝乡村管理基层体系的职役人员。主首具体的治理职能首先是催督民户交纳赋税,其次是催督民户承担徭役[25]。高树林《元代赋役制度研究》一书《元朝赋税》《元朝力役》[26],也对元朝的二税和职役制度作了深入研究,不过都还没有涉及前代的税长和苗长的问题。

明朝乡村催税人制度,在太祖洪武四年(1371年)九月就设立了。据梁方仲先生研究,洪武四年(1371年)九月丁丑,太祖“以郡县吏每遇征收赋税,辄侵渔于民,乃命户部令有司科民土田,以万担为率,其中田土多者为粮长,督其乡之赋税。且谓廷臣曰:‘此以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矣。’”[27]明太祖设计这一制度时,没有沿袭元朝的主首和里正制,而是直接制定粮长催税制。据明代一些方志记载,“初,嘉定之为役有四,曰粮长,曰塘长,曰里长,曰老人(塘、老人皆杂泛,唯里长为正役),而沿革损益之变,以时移易。”又说:“高皇帝(按明太祖)念赋税关国重计,凡民既富方谷,乃以殷实户充粮长,督其乡租税,多者万担,少者乃数千担,部输入京,往往得召见,一语称旨,辄复拜官。当时父兄之训其子弟,以能充粮长者为贤,而不慕科第之荣。盖有累世相承不易者,官之百役以身任之,而不以及其细户,细户得以相保,男乐耕耘,女勤织纺,老死不见县门。故民淳事简,中家常有数年之蓄。”[28]明太祖如何与在朝大臣商讨制定乡村催税制的,史无明文,但不可能不经过与大臣们商议,明太祖自己独自作出了这一重要的决策。至少在明初君臣的心目之中,南宋的税长和苗长催税制还留下一些历史的记忆,因此立即设计了“粮长”制。不过,与南宋之制略有不同,第一,粮长由当地的缴税“殷实户”即富户中产生,税长和苗长则有时轮差到中、下户。第二,粮长不仅负责催纳本地的租税,还要负责运往首都;税长和苗长则只负责催税,将赋税缴至本县。第三,粮长将本地租税解发至首都时,有机会谒见明太祖,如得到太祖的赏识,还可授予官职,故富户尚愿任此差遣。由此可见,明朝的粮长制还是脱胎于南宋的税长和苗长制。

作者简介:朱瑞熙,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庐山白鹿洞书院院长,主要研究方向:宋史。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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