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新年一过,我马上就赶赴襄樊。这么多年来,襄樊已成为我生活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可此次到襄樊并没有因为春节而心情愉快,农民上访的问题不断干扰着我的工作思路和心情,现在涌到北京的农民越来越多,省、市、县的政府大门前上访的农民也越集越多,镇政府派到北京和省市县接访的干部个个筋疲力尽。
2004年农民上访占镇政府工作量的30%,2005年占了35%,2006年占50%,2007年占52%,2008年势头更猛,农民上访速度超过了我们的GDP,超过了失业率和就业率。
现在进入了一个怪圈:国家为了新农村建设,政府的惠农政策越多,优惠幅度越大,可农民上访的速度却更快。在基层工作的干部有句顺口溜:中央惠农一步到位,农民上访一步到位。
农民都知道,进京上访效果最好。政府与农民之间为上访在斗智斗勇。我发现在和镇政府的领导一起交谈或者吃饭、坐车的时候,都能听到通知他们有农民上访的电话,听到回答最多的是,无论如何要抓住到北京上访的农民,不惜一切代价抓回来!只治表,不及里,只为了解决上访而制止上访,一票否决制形成了今天的局面。
就农民上访,中央要求省、市、县开通绿色通道,现在通道有了,省、市、县关口重重,可各部委仍然不断接待上访的农民。处理办法是通知各市政府快速派人到北京接人,省通知市,市通知县,三级政府的工作量最后都压到镇,镇政府成了农村自治和稳定的最后关口。
而镇政府如何坚守这个关口?
众所周知,我国85%以上的镇政府面临巨大的债务压力,这些债务95%以上来自建学校、老师的工资、上交政府的农业税、修路、修渠等等。因此,无一例外,每届镇政府领导到了年底,要么躲债、要么关手机、要么抱病、要么提前两个月就开始跑县市,求人找项目,要钱!同时年底又是农村农闲的时候,大批农民利用闲时上访……
现在很多农民把上访当作另一种捷径,他们常常在一起研究何时、何地、寻找何人,或者商议怎么去北京、怎么最合适,有经验的农民会告诉你,去了先玩上几天然后再到新华门上访,政府会有人接访,对你会好酒好住,有接有送,还能给解决问题,农民何乐而不为?
农民知道用法律寻求保护了,但他们有事不找律师,不找当地派出所,不找村里的干部,也不找市长和县长热线,更不会找住村的县市干部。因为他们知道找这些部门,解决不了问题,还受气。中国农民历来就怕官,不把他们逼急了,他们是不会上访的。
而另一方面,村干部没权,镇政府没钱也没权,在镇政府上班的干部周一能来95%,周三来50%,周五只剩下20%人了……对农民来说镇干部就是泥菩萨过河啊!
现实是,在乡镇机关工作的年轻人,超过35岁就意味着失去了升迁做官的机会,镇主要领导超过45岁,组织系统就会安排他们到县局做个副职,不能安排的根本没心思工作,开始找门路调回城里。
农民眼里的泥菩萨,收入平均在850到1300元,勉勉强强养活老婆,生个孩子后就会变成弱势群体,所以大量的年轻人都离开了政府。
为什么把镇(乡)称为我国行政机构的弱势群体?据了解,一个村委会欠债30—50万是很正常的,而且他们欠的大多是本村村民和村干部的钱。这些钱他们都用在了干部工资,修校舍,修路,交政府的税收及上面来领导的招待。现在一说到村干部,多数人就会说他们多吃多占,这种说法让村干部们很寒心,事实是他们负责的村没有收入、只有债务:山、河、房全部卖完了,还是有人天天上门催债。
目前村这一级组织机构基本上是倒挂了,书记和主任也只是摆设。因为现在国家政策和省部级的优惠已经直接面对村小组或村民兑现,村民自治的概念近几十年基本消失了。
中国农民本来是良民,很听政府的话。以前要交税,农民交不起就扒房子,甚至贷款交税,那时农民不上访,什么都忍着。现在好了,税不交了,还给了补贴,可是农民却动不动就上访,就到北京去告状。这究竟为什么?
我苦苦寻找答案,问题就出在镇与村之间的责任区有严重的分离段。
中央---省---市----镇----村---组----农民
这个路径是我为了解决困惑画的。我国计划生育为什么成功(其实问题很多)?就是中央、省、市、县、镇、村、组联手合作,行动统一,村作为工作主体,那时的工作有多难,当时有一句话是这样说:“打出来,压出来,掏出来,就是不准生出来!”我们抛开这种做法是否人道,单看这个政策执行的成败。
“村”是农村的核心,村与镇不一样,村干部与村民有血缘、有亲戚关系,村干部是村民选出来的,村干部做事不敢坏到哪里。即使他们不当干部还要当农民,即使他们到城里生活,还有他们的七姑八大姨在村里生活,这种深刻的裙带关系对村干部伦理和道德上的制约无形却有力。村干部想的是做一些在村里有面子的事,让村民看得起的事,这种观念与镇干部不一样。
镇干部做事,是以市、县领导满意为标准,是向党负责,市县镇的干部生活在城市,不生活在农村,子女也不生活在农村,他们与村里没有任何血亲关系,他们工作的目的与农村也没什么关系,也无须考虑面子;村干部向农民负责,镇干部向上级负责,他们的目的是不一样的。今天中央很多政策是在挑拨村干部与镇干部的关系,对立了村与政府的关系,在人为的制造“三农问题”。
正因为这样,近几十年,“三农问题”越演越烈,镇干部与村民的矛盾在加剧,村干部代表农民,镇干部代表政府,久而久之,影响到县市与村民的关系,矛盾更加激化,这些矛盾主要是通过计划生育、收税、打白条、土地征用等直接原因,从而影响了干群关系。
为了减轻农民负担,让问题解决得更有效、更直接,中央决定惠农政策一步到位,比如封山育林、移民资金、转移致富资金、粮食直补等政策都直接与农民发生关系,这种关系把村干部倒挂起来,致使,农民只感恩中央和省部委,村干部成了农民的路人。自古:有来无往非君子,这会中央真的尝到“甜头”了。
基层干部对这种政策非常反对,2004年,中央提出取消农民土地税的提法,很多人都认为不科学,基层政府也认为不科学。土地是国有的,交税是公民的责任,是宪法规定的,可以减免税,可以补贴税,但不能取消税,如果取消农民的税收,就等于和宪法唱反调,政策和宪法都失去了应有的尊严。
更为严重的是,税务政策的执行不彻底、不坚决,制造了很多社会矛盾。有农民欠了政府和集体的税不交,政府发善心,替他交;而按规定交了税的农民交了,认为吃亏了,就上访坚决要求政府退税。
长期以来一部分人认为村组织这一级的组织可以不要了,要求农民自治,我认为不可。实践证明,农民自治必须以一个公平、公正、有知识、有素养的村委会为依托,能解决复杂而琐碎的农村矛盾。近二十年的农村问题,就是出在村委这级上,现在这级能力、权力都没有了,干部也老化、思想落伍,造成农村问题叠出不穷。我在农村呆了近十年,左思右想地寻找乡村自治,一直到今天,才悟出这点明堂。
目前,农民上访群大致有三种人,一是农民自身人群,占65%;二是倒闭乡镇企业(含原国营农场)与民办教师占15%;三是二次被分流的干部10%,其它占10%。
惠农一步到位是节约了成本,体现了中央政策的暖心和贴心,但把村干部晾在了一边。现在农民说中央是恩人,省里是亲人,县市是家人,乡镇是恶人、乡村是敌人。中央的形象好了,可是村干部的形象差了,乡村问题更加复杂了,能解决问题的没有了权力,有权利的却不了解乡村的情况,结果是中央不平稳了。这是典型的好心没有办成好事,我们感觉中央做事太感性。新农村建设,得不到村干部的支持会越建越乱。在乡村,村干部的能力与智慧是我们很难想到的。很多年前,我听说一件事就说明了这个情况,有兄弟三个都结婚成家了,为争一块坟地,闹了多少年,政府也没有解决,兄弟间打得不可开交,于是镇领导就问村干部,村干部说这是什么事啊!明天我去看看。第二天村干部来看了,说你们三家谁的老人先死,坟地就先给谁?结果三兄弟马上不要了。
农民上访的根本原因是我们不了解农民,不知道怎么与农民打交道,而一个村的村干部就是家长,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而我们每个家庭中能处理家务的人,一定不会是外人而是父母。不少村干部对我说,某某家的事又去找政府了,我说那事好处理吗?村干部说,那是什么狗屁事,他们找政府,政府傻乎乎的,一定说不清,也办不了,村干部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找我?找骂啊?
农民上访,我认为是我们在不了解农民的状态下,为农民制定了不合理的生活和政治制度,新农村建设更是以都市人的生活理念在描绘着乡村人理想境界,简单的、想当然的改造一个陌生的世界,结果必将把我们的乡村带入一个由外到内的无序状态,关键是上访也在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加速,再加速。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如何让百姓有安居乐业之感,减少私欲,政府倡导百姓朴素,杜绝投机取巧,杜绝恶俗,中国就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
——孙君2006年写于宜城王台村
作者简介:孙君,画家,村长助理,北京绿十字发起人、总顾问,中国乡建院联合发起人,中国·农道联盟秘书长。以乡村教育与生态保护作为自己目标,是乡村自治与环境问题研究者,乡村建设的实践者。著有《农道》(被美国国会图书馆亚洲馆收藏)、《新农村建设方法与实施》、《农理》、《给我三个春天》、《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等书籍。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北京农道
(扫一扫,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