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传媒智库(以下简称“问”):周教授,您好,您也一直远离家乡生活、工作,能否从您个人经历谈一谈对乡愁的感触和理解?
答:我个人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考上大学、在家乡以外的城市落户,长期在外工作和生活的人群。这部分人并不比现在的“流动人口”规模小。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生活中有两个家,一个是小的核心家庭,另一个是在家乡的父母和亲朋故交。在中国的传统里,父母是家的重心,父母在,外出的人无论在哪里成家立业,都算是“远游”。远游的人,就跟风筝一样,飞得再远,其“本”在家乡。我理解的所谓乡愁,不是一些情怀和感伤,而是对一个人自己出生和成长之处的一种依赖。这种依赖不但不会成为在外打拼的累赘,反而会成为一个人的根本和支持。没有家、没有乡的人没有根,没有根就会缺乏营养,又怎么会枝繁叶茂?
问:在您看来,数亿人不辞辛劳不远千里穿越重重困难渡过重重劫难返乡又返城,究竟是为了什么?中国人为何如此眷恋家乡?除了每个人的思乡之情(即“乡愁”),还有其他哪些因素参与其中?
答:早在民国时期就有些社会学家说中国是一个“家庭本位”的社会,这说的是中国社会结构的特征。这个特征决定了我们生活中的许多社会和文化现象,春节期间的迁徙和春运其实只是这种特征的一个表现。
春节是传统礼俗的重要部分,当然反映了中国社会重视家庭的特点。实际上,中国的传统节日和礼俗几乎都以家庭为中心,如清明节、中秋节、春节、元宵节,这与西方的、现代的节日以神、以个人或群体的纪念日、庆祝日为中心很不相同。春节中包含的许多习俗,随着社会的变迁会有一些改变,但是家庭团聚的功能却会随着社会变迁变得更加重要。试想如果没有几亿人长时间的离家外出、如果没有长时间的分离,家庭成员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这件事就不会如此重要,就不会引起各种各样的感慨、乃至所谓“乡愁”。
按照费孝通先生的说法,西方的家庭是“接力式”的,孩子成人以后,父母的责任就已经完成,家庭就“自动”分裂了,子女的责任就是抚育后代、去别的地方开花结果。中国的家庭是“反馈式”的,父母子女双方对彼此都有“无限责任”,父母抚育子女、给子女买房、置办彩礼,给子女做保姆照看孙辈,而养生送死是子女的责任,这都是天经地义。这个不取决于子女怎么想,父母都是这么做,子女一旦成了父母也这么做。用费先生的话来说,这叫做“上有祖宗、下有子孙”。中国的经济社会现象千变万化,但是中国人以父母子女为核心的生活理念、乃至由此生发的价值观念却很难发生变化。所以说,春节团圆,这个表面上是个礼俗,实际上中国人的价值观念的表达。
问:许多从乡村或小城镇走入大都市的人,恐怕都会承认,相对于大城市,乡村或者小城镇的物质更加贫乏、眼界更加狭隘、人际关系更加复杂,但在文学上“乡愁”还是被赋予一种浪漫的色彩,这看上去像是一对矛盾,您如何看待这种矛盾的心理?
答: “乡愁”的基础是家,乡是家的外推和扩大。人们对家的感受,和外在的物质和社会条件没有太大的关系,都是“谁不说俺家乡好”。家乡都是只有自己可以说不好,别人不能说,这就是为什么网络上最没有结果的争论是所谓“地域黑”引起的。所以,这不是一对矛盾,这个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外面可以很好,一个人可以在外面生活的很好,这不妨碍家乡的好。人们对许多人和事的感情都不是物质条件决定的。
问:“乡愁”应该是一种文学的表达,社会学或人口学意义上的“乡愁”又如何理解?
答:“乡愁”是重视家庭和乡土的人在离开家乡、不能经常回到家乡时的一种情感表达。这种情感之所以浓厚,是因为当代中国的城市化使得亿万个家庭分居两地。这其实是中国城市化道路不同于西方国家城市化道路的最大特点。从社会学意义上说,中国城市化走的是一条以土地财政和公共投资为推动力的道路,这导致外来人口“落地”困难,没有能力进行全家的“迁移”。所以,几亿的流动人口只是外出“打工挣钱”,他们的理想是回家结婚生子、回家为儿子买房。“乡愁”只是一种文学性的表达而已,实际上就几亿的流动人口而言,他们想的是怎么攒钱在家乡的县城买房,想的是儿孙和养老的事情,这一切一切的希望和前景全都寄托在老家,当然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所谓的“乡愁”。
问:您曾经提出,乡村内生的文化,如礼俗、宗祠等十分重要,但对于这些乡俗文化已经被破坏、断裂的中国多数农村,该如何去面对这种没有乡俗文化的现状?需要恢复这种文化吗?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答:西方社会学理论的基础是工业革命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变迁,所以受过社会学训练的学者大都有一种城市——乡村的二元思维模式。中国正在经历西方社会两百年前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这种思维模式也很有市场,有些人把乡村的衰败乃至消亡看成是自然的而且进步的历史过程。实际上,乡村的空心化是事实,但是乡村的衰败却不是乡村自己的过错。这种二元意识要负很大的责任。
中国的资源结构决定了这样一个前景,就是人口不可能都集中到东部地区的城市中来。东部工业化的高潮逐渐退却以后,相当部分的人口返回中西部地区是一个必然的结果。返乡不等于返回农业。返乡可以带动中西部地区的工业化,只是这种工业化不一定是东部沿海地区外向型规模工业的形式,而是可能以农副业为基础的、以加工业、建筑业、服务业为主要形式的县-乡-村产业体系。事实上,我们在很多地区看到这些产业蓬勃发展的苗头,如各种特色产业和各种淘宝村。这是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前景,所以现在的乡村不能任由其衰败和消亡,这就是中央提出“乡村振兴”的战略背景。
乡村的重要性远不止于此。中国有句话叫做“礼失求诸野”,中国的文化传统更多地保留在乡村。我们这几代人自己或父母大部分都在农村和城镇长大,受到的是传统文化的滋养。文化的滋养是潜移默化的,与你自己认同不同没关系,也不会因为你生活在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就不起作用了。城里人很多的思维和行为模式其实是乡村的文化“给予的”,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国城市里还缺乏能够让人心安、能够让人自立和自新的文化传统。这就是乡村的各种家庭、礼俗比如祭祀文化之所以很重要的原因。
作者简介:周飞舟,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研究方向包括:城镇化和城乡发展;地方政府行为;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及社会思想。
中国乡村发现网转自:紫金传媒智库 微信公众号(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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